王国权,1911年12月24日出生于河南省巩县(今巩义),原名康午生,字厚庵。1935年入党。他早年参加革命,曾任热河省委书记兼省长、省军区政委。
1956年调到外交部,开始了为期22年的外交生涯,先后出任中国驻东德、波兰、澳大利亚、意大利四国大使,并在任驻波兰大使期间,兼任中美华沙会谈中方代表。
1964年,王国权大使(前左)检阅波兰仪仗队。
1970年至1973年,担任中国对外友协会长,并作为周恩来的特使,赴日本参加松村谦三的葬礼。1978年调民政部任副部长,后又到全国人大常委会、民委和外委会工作。1988年离休。
1996年12月24日,时值王国权85岁寿诞,我去看望并向他表示祝贺。王国权挥毫送给我一条幅——“忘年之交”。我手捧条幅,感动不已。27年前,在长白山下的荒原上和洣江边的茶园里共同劳动、生活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于是,我写下了下面这段文字,算是对王国权在干校生活的佐证。
问一句答一句的老同志
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经验》,同时发表了毛泽东的批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此后,外交部立即响应和行动起来。
学习组在栖河干校合影。后排左一为马毓真,后排右一为杜攻,右二为王国权。前排左一为本文作者,前排右二为王进。
1969年3月21日,毛泽东批示同意外交部在黑龙江五常建立干校。5月6日,外交部几百人扛着“外交部321五七干校”的校旗,搭上列车。
姬鹏飞副部长和军代表韩立业等人到北京车站送行,并反复告诫干校筹备小组的年轻同志:“一定要注意同志们的人身安全,特别是老同志。要踏踏实实干,摊子不要铺得太大,先按500人安排……”我们把部领导的嘱咐牢记在心,浩浩荡荡向东北进发。
筹备小组成员中,就有王国权,但因行前太匆忙,大家没来得及碰头。我虽然不认识王国权,但对他的事迹已早有耳闻。可万万没有想到,一位有名望的老人竟是那样平易和善,一副学者风度。
在列车上,我小心地试着与他搭讪,他显得很拘谨,问一句答一句。我知道,作为“文革”中挨整的老干部、第一批下放的大使之一,他尚不知道此次下放会对自己产生怎样的影响。
但我对他投笔从戎,在晋察冀抗战8年,做过热河省委书记兼省长,后调外交部,曾出任驻波兰大使兼中美华沙谈判代表等传奇往事,还是敬重不已。
通过交谈,我知道那时他已58岁,比我的年龄大一倍。我深知照顾好这些老同志的意义,也更感到自己身上担子的分量。
考验考验“当权派”
外交部“五七”干校的校部设在五常县太平村林场场部。与其说是场部,不如说是大车店。原林场伐木工人早出晚归,人和牲畜都在那儿歇脚,一排简易房就是他们的住处。
我们把西屋改做仓库,东屋住人,中间是厨房。把东屋原来的对面炕做了点小改动,用秫秸抹上泥做墙,将南炕一分为二。里面的小间做医务室,我和两位女医生同住。
宣传队在新盖好的茅屋前合影留念。左一为队长单炳钧,左二为本文作者。右三为黄士莉,右五为戴眼镜的金桂华。
南北大炕能睡20多人,司机、厨师、会计、保管员和校部的同志都挤在那儿。炕上面铺稻草,再铺上炕席,离锅台近的一头炕很热,离得越远温度越低,所以里屋的女同志比较“凉快”。
厨师二愣子(大家都这么叫他,现在已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是从钓鱼台国宾馆来的,是先遣组成员之一。我陪王国权等同志后到,二愣子很“热情”,主动将他的中间铺位让给王国权。王国权很高兴,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
但睡了两天,老人总摸后腰。我们问他怎么了,他也说不清,好像稻草里有什么东西在咬自己。我们掀开稻草一看,原来炕上的一块土坯塌了,热气从缝隙里蹿上来,烘烤着老人的后腰。我们问二愣子怎么回事,他不好意思地承认,是他使坏,想考验考验“当权派”。“不打不成交”,从此,这一老一小成了好朋友。
“我也要挑水”
我当时在干校筹备小组负责政工、宣传方面的工作。由于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搞了不少脱离实际和形式主义的东西,如“向贫下中农学习,不睡懒觉”,要求校部同志早晨四五点钟起床,除学习《毛泽东选集》外,轮流为食堂挑水。
当时干校里有相当一部分工勤同志,其中少数人想不通,就说:“小心你们要犯路线错误。为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们干?我们来自农村,从小就干农活,用不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当官的、知识分子、夫人们才最需要锻炼。”面对这些言论,我不加分析地提出了上述要求。
干校成立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活跃在地头田间。
有一天早晨,我们照例去挑水,但厨师说王国权已把水桶挑走了。我们赶快撵出去,在井台阻住了他,但他说:“你们天天挑水,让我看热闹!我也要挑水,锻炼锻炼嘛!”我们怎么说他也不听,无奈,只好每桶装一半水,让他试试。
快60岁的人了,作为高级领导干部且长期在国外工作,哪里会挑水?走了一段,险些摔倒,我们立即抢过来。从此,干校立了规矩:50岁以上的人不挑水,可以扫院子。找到了新工作,王国权才安心了。
下连队
1969年7月27日,雨天,校部成员借邻居一间空房开会。徐晃夹着小板凳,端着水杯,还拿着一个笔记本,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埂上。一不小心,摔倒了。大家闻讯赶过去,七手八脚将他送往当地医院,后又转送北京。一年多以后,方能下地走动。
就在徐晃摔伤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校部的同志在政工组开会,至23时方散,回到住处时灯都熄了。王国权虽然格外小心,但还是被地上的鞋子绊了一跤,所幸未摔伤。
校部的几个年轻人慌了。想到部里一再嘱咐注意同志们的安全,结果还是摔伤了徐晃,可不能再出第二个徐晃了。于是,便新立了一条规矩:不许老同志干累活、危险的活。可是,当时在东北干校不是开荒,就是挑水、劈柴、养猪、种菜,哪有轻活?后来,想了个办法,让老同志下连队,帮连里出主意、想点子。
校部离连队都不近,6个连队分布在距校部一二十里的6个自然屯:一连下辖地区业务司,二连下辖世界知识出版社和国际问题研究所,三连下辖钓鱼台国宾馆,四连下辖外交人员服务局,五连下辖驻外使领馆回国人员,六连下辖外交学院。
王国权是快60岁的人,没有车,走那么远的路,也太辛苦了,怕他路上出危险,便派年轻同志陪他下去。为此,王国权总觉得干校对他照顾太多,过意不去。
1969年9月7日,石午山、王炳章和本文作者在后丘看青。
那时,我们都到离干校不远的小河沟里洗衣服,但坡陡路滑,年岁大一些的同志去那里很不方便,我便偷偷地帮王国权洗过两次衣服。想不到,这件小事竟让他终生不忘。
1997年9月我去探望王国权时,他送给我一本《王国权回忆录》,其中有一章写“五七”干校的生活,文中提到了这件小事:“……后来才知道是一位叫张兵的女同志洗的,她那时还是干校的负责人之一。从这件事情,我开始感到,‘文化大革命’所掀起的政治狂热,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味响应的,包括一部分造反派在内。恶势力终将一天天地被觉醒了的人民识破和扫除。”
撤校中的“稳定剂”
到干校不久,我们先是发现了可耕地面积大大缩水,无法机耕,劳动强度过大。接着,又是中苏边境吃紧,经常有敌特的枪声和信号弹,同志们的人身安全和外交部特有的保密问题显现出来。
还有一点,那就是个别同志出现了关节肿大,疼痛难忍。经分析,可能是水有问题。于是,将饮用水标本送回北京化验,结果发现许多化学指标不合格,且严重缺碘,极易患甲状腺肿。部里得知上述情况后,经认真研究,决定撤销东北321干校,全校迁到湖南。
消息刚传出时,各连队反应不一。有的附属单位连队担心将他们甩在东北不管,怕只撤外交部本部的人,要求回京向外交部和本单位面陈。
外交部湖南干校部分领导成员。右起:肖玉华、刘华秋、王国权、陆肖珍、孙文质、张兵(作者)、屠孝顺、 孙振华。
为了做好连队的稳定工作,我们又“搬出”了德高望重的王国权,陪他到几个连队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王国权以自己在战争年代的亲身经历,谈了“三大纪律 八项注意”在治军中的重要性,并以筹备小组的名义担保,外交部绝不会丢下附属单位的同志不管。但仍有个别人不听劝阻,偷偷跑回北京告状。
后来情况明朗了,外交部决定,除外交人员服务局和外交学院连队暂回北京,另考虑干校地点外,余者都转到湖南干校,根本没有甩下不管之说。一场撤校风波才算平息。
风尘仆仆下湖南
从东北五常干校撤回北京的途中,大家还去了一趟柳河“五七”干校考察、学习。王国权是学习考察团的团长。因为当时黑龙江省已建立了革委会,省革委会主任潘复生是王国权的老部下。在那个年代,能去柳河取经,也是一种荣耀。
1969年11月11日,一趟北京至长沙的专列载着外交部1200多名干部及其家属,从北京出发,于次日抵达长沙,几乎租用了长沙全部省级招待所及其车辆。
我于大队人马抵达前一周,陪同王国权等先期到那里。其实更早的先遣组早已在那儿忙碌起来。一天早晨,我们几个听说,湖南有一种特色小吃———炸臭豆腐,便邀王国权一块去品尝,当然是要他请客。但找了好几家,都说现在不炸了,无奈只好去吃油条,这使大家很扫兴。一直到几年后离开湖南,始终没尝过这种特色小吃。
干校学员建设的大礼堂屋顶已垮塌
在长沙必须小住几日,一是蚂蚁搬家似的速度不能快,更何况拖家带口;二是为那朝思暮想的韶山冲,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最好时机岂能错过。
校部领导去拜访湖南省革委会的负责人,请他们尽力相助,他们可是全国第一批建立省级“三结合”领导班子的。总算没出什么大问题,但还是有一辆从车站开往某招待所的大客车翻了,幸好没有人员伤亡,算是有惊无险。
我丈夫带着4岁的儿子被临时安排在驻外使领馆连,长途的奔波,孩子极度疲惫。幸好有几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轮流背着他,才没有掉队。接着,便是从长沙转醴陵,从醴陵经攸县到虎踞山“五七”干校。
初到东德的王国权夫妇
在湖南时,王国权已被正式“三结合”到干校领导小组中,我们通常叫他王副校长(校长是年轻一点的屠孝顺)。
有一次,王国权语重心长地对我们几个校部的年轻同志说,湖南干校不同于东北干校:
一、它是带着清查“516”的政治任务下去的,搞得好与不好事关全局。
二、它的前身是一所劳改农场,经营着1200亩茶园,劳动的技术含量颇高。接管后,如果生产上不去,会被人耻笑为不如劳改犯,政治后果不堪设想。
三、干校所有成员都是去安家落户的,大部分家属随行,安排好他们的生活也非易事。一辆专列可以把1200人拉到湖南,但一辆专列载不动这三副重担啊!
听后,我们都感到此行非同一般,担子确实不轻!但又想,这回有老同志站出来撑腰,总比我们一帮年轻人瞎折腾心里更有底。
送雨具的老人
1970年三伏天,干校所在地一直不下雨。白天,高温烘烤着茶树,茶树的叶子由绿变黄,进而转为像烧焦了的红色,一碰就掉。大家的心也像被灼烤着一样难受。
同志们望着干枯的茶树,实在看不下去,便甩开膀子挑水,用脸盆细心地浇灌那些幼小的茶树,再用草帽、雨衣为它们遮阳,反正,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然而,这对偌大的茶园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这样持续了一周左右,终于下雨了。同志们哪里还坐得住,每天都跑进茶园观察,见一片片绿芽冒出来,且越长越胖,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到第三天,仍不放晴,大家便向校部生产组提出冒雨采茶。
按校部分工,当时我管生产组,但对生产一窍不通。幸有两位专家帮我出谋划策:一位是董学林,进入外交部以前是湖南省主管工业的领导;另一位是冯玉秋,进入外交部以前在湖南农学院工作。
我们研究后,同意了连队的要求。于是,在千亩茶园的各个山丘上,飘起了一面面鲜艳的连旗,一场冒雨采茶的大会战就这样打响了。也许是人和茶一样渴望雨水,许多人甩掉了雨衣,男同志连上衣也不穿,任凭雨水从脸上、脖子上往下流淌。
王国权在校部坐不住了,他把校部专案组同志们的雨衣搜罗了五六件,自己撑一把雨伞,趔趄着来到茶园。看谁没穿雨衣,就塞给谁一件。雨衣发完了,他还不肯走,非要和大家一块采茶不可。
大家怎么劝也没有用,忽然有人说:“王大使,您去和食堂说说,给我们烧点儿姜汤吧!”这个提议果然奏效。中午,大家到食堂时,老人家正守在姜汤桶边,亲手为大家盛姜汤。
曾经叱咤风云的外交官悠然于洣江上。撑篙的是原湖南领导干部,后调外交部亚洲司任副司长的董学林。
1970年7月22日,校部炊事员焦其利因病去世,好几个连队也有重病号出现。对此,校部很担心,便派王国权和营连干部一块去看望病号,同时走访了几个连队食堂,要求炊事班想方设法让大家吃饱吃好。王国权还特别提醒,注意食堂卫生,决不能出现食物中毒。这一警钟敲得及时,湖南干校办校三年,十多个食堂未出现过一起食物中毒事件。
干校生产特别忙,司机、厨师原来都穿自己带来的衣服,但很快就又脏又破,其他人员的衣服破损也非常严重,自己又无暇缝补。有人建议校部买几台缝纫机,让女同志帮助做点围裙、套袖之类的东西,发给司机和厨师,还可帮大家缝缝“穷”。
主意有了,但干校无法开支。王国权便主动拿出自己的钱,买了三台缝纫机。事后才知道,“文革”初期,王国权夫妇在波兰使馆时,已额外交了1万元党费。回国后,造反派抄家,又没收了1万元,名曰“交党费”。就这样,两人在国外辛辛苦苦攒下的2万多元几乎被扫光,他们手头并不宽裕。
王国权还时不时地接济一些家庭困难的工勤同志。1972年,王国权去澳大利亚赴任途经香港时,手上戴的表还是抗战时期的战利品,同志们劝他买一块新的,但手里没有钱,只好向亚贸公司赊账。
老夫老妻
王国权和常玉林虽然都去了湖南干校,但并不住在一块。王国权住在校部,常玉林住在五连,相距两三里路。原来马毓真是五连指导员,华光是五连副指导员,后因华光同张海峰一起出国,五连副指导员就由常玉林接任。
她常去校部开会、办事,一个人沿着茶园的小路走。当校部的二层小楼出现在面前时,她好像见到亲人一样快活。王国权也经常下连队,校部也常常让他去五连了解情况,刚好公私兼顾。
他们夫妇与干校的领导和广大学员相处得很好,不管这些人过去是“当权派”还是造反派。这么一来,夫妻两人的精神也振奋多了,常常有说有笑,感到很满足,很幸运。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一对老牛郎织女。
1971年,本文作者(左)与王国权夫人常玉林在北京合影。
后来,校部考虑到王国权年纪大了,身边最好有人照顾,便把常玉林从五连调到校部,同杨清华一起查领导干部的一些案子。当然,校部也为他们安排了一间房,一对老夫老妻终于可以朝夕相聚了。
记得有一天,雨下得特别大,王国权去醴陵办事,常玉林一人在家。雨水倒灌进屋,脸盆、鞋等都漂了起来。我和刘静茹闻讯赶紧去“救灾”,先将门口用砖垒高了,再用泥糊上,然后才将屋内的水一盆一盆地淘出去,常玉林当晚只好睡在隔壁女同志宿舍里。
第二天王国权回来,才知道家里“遭灾”了,他不但不着急,还跑来找我开玩笑说:“小张啊,你们昨天‘英雄’了一回,我来谢谢你们。”看到老夫老妻恩恩爱爱、幸福的样子,大家的心头也都暖洋洋的。
关心年轻人入党
干校整风前后,许多年轻人要求入党。当时在校部的孙振华、肖玉华和我五六位同志都想入党。王国权对我们这些年轻人非常关心。
1970年9月下旬,王国权就与我长谈过一次,主要是端正我的入党动机和正确对待持不同意见的同志。当时,按毛泽东“吐故纳新”的指示,已开始在干校发展新党员。可我怕人家说入党是为了当官,而迟迟不敢递交入党申请书。
1959年4月,王国权(左三)陪同张闻天(中)在华沙参观。
谈话后不久,王国权就接到调令,是周恩来点名要他回京。校部为他举行了欢送会,大家都舍不得他走。9月底,常玉林和校部的刘华秋等几位同志一起送王国权到长沙。
在王国权走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常常给他写信,汇报我的思想和工作情况。他每次都给我复信,嘱咐我认真学习,踏实工作,不骄不躁,要经得起党的考验。我像上了发条一样,增加了信心和力量。想想自己的入党经历,每一步都渗透着一个老党员的心血,这使我终生难忘。
吃烤鸭风波
1970年初夏,外交部设在湖南、江西、湖北和山西四所干校的部分负责人回京开会。
一天下午,他们去车站接从湖北干校归来的曾涛,并想请他出面,组织大家一起聚一聚。但曾涛太累了,没有去。于是,在京的几位同志同从干校回来的刘华秋、王建章、张志学等一起去烤鸭店吃烤鸭。朋友间的聚会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万万没有想到,竟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来。
他们十几个人要了一个包间,点菜吃了起来。刚从干校回来,嘴馋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家也顾不得礼仪,沾满灰尘的帽子未摘,高卷的裤脚未放,衣襟上的泥点清晰可见。
这样一群狼吞虎咽的人,怎么还自称是外交部的干部,外交官哪会是这副模样?烤鸭店的保卫人员产生了怀疑,便一个电话打到外交部保卫处。
为慎重起见,外交部保卫处派了一位同志,亲自到烤鸭店察看。这位同志弄明情况后,告诉烤鸭店的工作人员,他们确是外交部干部,是几位干校的负责人回北京开会的。事情清楚了,原来是一场误会。
1971年5月,几个干校的部分成员又回北京开会,大概是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谁也不想去吃烤鸭了。偏偏有一天,王国权的夫人常玉林打来电话,说老王要请从湖南干校回来的刘华秋夫妇、张兵夫妇等几位同志吃烤鸭。大家听了,心有余悸,纷纷说免了吧。但常玉林坚持说,老王已请他的好友翟荫堂(钓鱼台国宾馆负责人)在王府井烤鸭店作了安排。
王国权当时是对外友协会长,常在那家烤鸭店请客,不会有问题。这样,我们才放心地去了。这次我们都比较注意,尽量穿得干净、整洁。我们被安排在一个雅间,服务也是一流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北京烤鸭。这次没有人怀疑我们是骗子了,因为有王国权等领导在场。看来,吃烤鸭的风波只能说是历史的误会吧。
作者简介
张兵,退休外交官。1966年入外交部,1976年进入外交部美大司,曾在中国驻瑞典、加拿大、新西兰大使馆、总领事馆常驻多年。
根据《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各国都可以拥有并派遣“外交信使”,作为在本国政府,驻外使领馆间传递外交文件邮袋的使者。外交信使在持有官方文件执行职务时,不受任何形式的搜查、逮捕或拘禁,享有人身不可侵犯权和完全的外交豁免权,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斩来使”。
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交部,我有幸成为一位外交信使,到过近一百个国家出差。对于刚刚走出校园大门不久的我,有机会得以行万里路,周游列国,增长见识,开拓眼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在几年的信使生涯中,工作之余,既饱览全球各地风情,名川大山,也去过普通游客很少涉足的亚非拉美偏远小国,亲历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奇闻趣事,大大丰富了我的阅历。兹将几桩趣事记录于此,与大家分享。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一)
1985年春节之前,我和老信使孙春业结束尼泊尔、斯里兰卡和马来西亚等国的东南亚之行,在曼谷度过大年初一,急切地准备赶回北京过年。
不料,行前被民航工作人员告知机票被取消,原因是航班上有“要要客”(VVIP)乘机。我们归心似箭,闻讯后不愿推迟,随即与民航代表处据理力争,称我们也是要要客,重任在身,必须完成任务,如期回京。几经周折,民航代表处终于保留了我们的座位。
春光和煦的曼谷街景
大年初二,乘着亚热带和煦的春光,我们驱车来到廊曼机场。一上飞机,走进头等舱,就看见两位气度不凡,皮肤皙白,体型富态的中年人,一人一排,正在看报,似乎有意遮挡着脸,靠窗坐在头等舱的一侧,与坐在中间一排的几位肤色黝黑,个头矮瘦的典型东南亚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等我们在与他们相对的另外一边靠窗落座,开始品尝空姐送上的清凉冷饮时,我们扭头细看,才发现这两位看上去更像华人的乘客,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色高棉”的领导人波尔布特和英萨利。那几位柬埔寨年轻人,显然是他们的警卫人员,仿佛形成一个保护圈,坐在他们周围。整个头等舱内,除了波尔布特一行,就是我和老孙两人。
飞机很快起飞,一路上波、英两人一言未发,或低头看报,或闭目养神;他们的随从更是沉默寡言。几个小时的飞行就这样在沉闷中度过。飞机刚刚落地,就有人登机,将他们迎接下去了。由于我们是唯一一波同行的VVIP,自然紧随其后下了。等我们开始走下舷梯时,看到波尔布特一行,乘着一辆考斯特专车,已经绝尘而去。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的奇遇之一。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二)
记得是1989年1月的一个的傍晚,我们从约旦起飞,准备前往下一站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与我同行的是川籍老信使田湘,老田为人谦和,幽默有趣,我俩相互照顾,配合默契,经常用四川话说笑,一路上轻松愉快。在约旦期间,去过与以色列遥遥相望的死海游泳,体验“永不沉沦”水上躺平漂浮;还驱车二百余公里,去到深藏在沙漠里的世界文化遗产佩特拉古城,领略了阿拉伯特有的罗马式建筑,气势恢宏,印象深刻。
以罗马式建筑闻名天下的约旦佩特拉古城
一到安曼机场,我们立刻有了一种与观光旅游时迥然不同的异样感觉,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警人员,安检比平时要严格得多。担心安检升级,会耽误我们登机,于是我们决定不去头等舱休息室,直奔登机口。半道上,有一位个头高大的洋人友好地与我搭讪,听说我们是要飞往巴格达后,用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大声笑道“真勇敢!“(Courageous men!)。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安检,我们终于登上了预定的波音737约旦皇家航空公司(Royal Jordanian Airlines)RJ812号航班。
安顿落座后,漂亮端庄的约旦空姐,和蔼可亲地给我们送上湿毛巾和香槟饮料。我则一如往常,先抓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航空杂志,埋头翻阅起来。 此时,坐在里座的老田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两下,并用四川话轻声对我努努嘴说“法特,法特”。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但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顿时惊呆了,那位头戴标志性提花头巾的阿拉法特,在几个保镖的前呼后拥下,匆匆从我身边疾步而过。有趣的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并没有在头等舱停留,而是径直往经济舱方向往后走去。阿拉法特及其随行刚刚步入机舱,机组人员迅速关上了舱门,飞机旋即开始向跑道滑行。
这时老田和我相视一笑,低声说道,这下完了,我俩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掌握了阿拉法特此行的信息,搞不好就得陪着他一同去见真主了。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很想去面对面,好好看看这位叱诧风云、可能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传奇人物。飞机起飞后不久我就起身走向经济舱,没想到在头等舱与经济舱的接口处被一位保安人员拦住,不让我过去,只好悻悻然返回座位。飞行中,我发现阿拉法特曾经到头等舱上过一次厕所,但也都有保镖守护在侧,无法靠近。
我们此行,正值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夕,中东地区局势风云变幻,各种有关可能开战的谣传甚嚣尘上的特殊关头。侯赛因国王在位的约旦是当时中东地区可以斡旋于阿拉伯世界和西方各国之间的重要和平力量,萨达姆大权独揽、一手遮天的伊拉克则是该地区最大的安全威胁;处在与以色列最前沿的巴勒斯坦的地位极其特殊微妙。
尽管我们对当时的中东政局的背景知之甚少,但突然间与巴解组织领导人如此近距离相遇,置身同一架飞机,顿时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之小,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可以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约旦与伊拉克比邻,不到一小时的飞行,还没有等我们把香槟和坚果小吃消灭,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匆匆过去了。飞机穿过夜幕,平稳地降落在了巴格达机场。我们收拾好行李,正起身等待机组人员开门,发现阿拉法特蓦然站在我身边,这位神秘莫测的风云人物,个头不高,笑容可掬,显得是那么平和平常。我跟他对视一笑,很自然地相互握了一下手。他的手竟是如此的纤细,仿佛是女人的一样柔软,完全不像四处组织武装暴力的领导人。这时机舱门打开了,阿拉法特被引导簇拥着首先走出机舱,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我们猜想可能是萨达姆的儿子或是萨达姆最信任的高官。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又一次极具戏剧性的奇遇。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三)
环球旅行总是让人感到获益匪浅,又会出人意外,令你在若有所“失”中重获你曾经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今年,我的生日便是在不同的国际时区变更线之间穿梭往来中悄然“丢失”了。
笔者生于29年前的7月28日。 29个春秋过后,有幸有机会飞越南太平洋,作大洋洲之游。7月27日晚新西兰时间22时许,我告别了这个水草肥美,小巧富庶的岛国,由奥克兰飞往西萨摩亚。
经4小时飞行后,抵达西国首都阿皮亚,这时时光倒流,我的日历上显示时间回到了凌晨2时。原来,新西兰位于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西国则处在变更线以东,两地时间有整整一日之差。
稍事休息,东方既白,我便乘着游兴开始驱车饱览西国风光。由于西萨摩亚是波利尼西亚群岛中一个仅有16.2万人口、陆地面积2934平方公里的蕞尔小国,仅一日功夫便“周游”了全国。
风光迤逦的南太平洋岛国西萨摩亚
尽管如此,西国那一望无垠的椰林沙滩,健美淳朴的萨摩少女,清澈可人的天然浴池……却令人流连忘返。遗憾的是,时值当地冬天旅游淡季,航班有限,只好选乘当晚22时的班机,赶往下站—斐济。
经过3个多小时的飞行,“太平洋航空公司”轻盈玲珑的螺旋桨飞机穿过夜幕,又把我载回到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的斐济首都苏瓦,走下舷梯,苏瓦机场上高悬的大钟刚刚敲过了12下,斐济人的日历此刻翻到了公元1989年7月29日!
呜呼!我的生日,7月28日,就这样在这次匆匆的行程中“丢失”了。当然,我对此并无遗憾;相反,我仿佛因此永远年轻了一岁,我会永远欣喜地记起这个“丢失”了的生日。
(此文根据刊载于《世界知识》1989.18期的拙文《我“丢失”了的生日》略加订正修改)。
《世界知识》1989.18期《我“丢失”了的生日》原文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