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先后接到麟德老师的电话和信函,他邀我和夫人王晓莒为他的这部《玩易轩文稿》撰序。学生才疏学浅,不敢贸然应允,然陈师话语恳切真诚,我心里想好婉辞的话终未能出口。未几,陈师又将电子版文稿发来,让我们先睹为快。
灯下,我和夫人细读这些文稿,连同近年来先生每有新作问世,都给我们寄来的复印件。陈师知识渊博,痴迷文史,涉笔广泛,涵盖学术研究、教育教学、缅怀师长、乡土文史、争鸣商榷、序跋碑文、方志考识、宗教文化等内容。读来犹如置身53年前的宝应中学课堂,聆听先生讲授历史一般,令学生感慨万端,深以为傲。
陈师是文史学家,大学时专攻文史,教书育人四十年(十年在宝应,三十年在其家乡兴化)专教文史。近三十年来,尤其是息景杏坛之后,虽年届迟暮,仍探佚、研揣史籍,笔耕不辍,已在诸多国家核心期刊发表多篇学术性论文,逾四十万字。1999年秋,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先生的专著《幽寒集》。他连获泰州市第二至第六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可谓实至名归也。陈师现将多年来散见于刊物报端的心血之作结集出版,可喜可贺。
先生博览五车,广罗千古,认真教书,潜心治学,其文笔并不限于与教学相关的论文,还另辟蹊径,步入学术研究领域。使笔者甚为叹服的是,先生对史上有争议的问题也大胆涉足,他不人云亦云,而以严谨的学风精心考辨,提出自己的创见,其观点多已为学界所首肯。
先生是一位恋旧的性情中人。文稿中有数篇缅怀师长的文章,如挂怀宝应中学教育奠基人张汉文校长之《德隆望重,长者情怀》,悼念宝中教育先贤邰让之先生之《忠诚教育,矢志不渝》,追忆宝中名师陶金如之《浮生若梦忆陶师》,怀想宝中兴化三老之《春风桃李沐安宜》和追念宝中名师潘大白之《学者风范,诲人不倦》等。先生写那些曾予自己友情与智慧的朋友、同事、前辈,情浓语细。他笔下的这几位故人也是我们所熟识的师长,确实“文如其‘人’”。
先生与他教过的的诸多学生(包括我们俩)也都结下了深厚的桃李之谊。其治学精神至今还感染着我们。先生初到宝中时专教历史,因文史不分家,后又改教语文。2009年9月,先生回宝中参加校庆80周年活动与学生聚会时,一位40多年前的得意高足竟带来了先生当年为其批改过的作文簿。正是这本发黄的作文簿上先生宝贵的批改笔迹使这位学生在从教生涯中获益匪浅。他告诉先生,其退休前批改学生作文时,就以此为蓝本。
陈师出生书香门第,系古邑昭阳世家望族,家学渊源。其父陈仁山与文学家朱自清是扬州府中学堂之同窗;曾祖父陈以恂系兴化著名的五进士之一,在山西平遥为官返乡后深研易学十六载,著作等身。这些本是家族的荣耀,可在1959年秋的语境之中,陈师从扬州师院历史系毕业后,却带着家庭出身不好和有海外关系的沉重包袱来到宝中执教。时读初二的我们成为他初登讲坛的首批学子。
当时“反右”斗争刚鸣金收兵,使心有余悸的宝中老师们稍感宽慰的是,时任校长张汉文和教导主任邰让之等领导政治上仍不失开明,他们不拘一格让业务能力强的老中青教师担纲教学一线主角。麟德老师等一批青年教师生气勃勃,教学勤勉,脱颖而出,专心教书育人,与我们亦师亦友,广受学生青睐。还记得,他给我们上课时常身着一套笔挺似毛料的灰色中山装,板书十分工整漂亮。时隔半个多世纪,他那堂绘声绘色讲授1789年7月14日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狱,推翻法国专制王朝的情景至今仍深深镌刻在我们心里。
有一个小插曲:2001年我正持节出使南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7月13日北京时间22点,2008年奥运会申办城市在莫斯科揭晓,北京申奥成功。经历了第一次申办未果的苦涩之后,不但中国人更能感觉到这次申奥成功所带来的喜悦与激动,就连外国朋友也为中国感到欣喜。翌日即7月14日,适逢法国国庆,法驻巴新大使晚间举行国庆招待会。此系各国使节和巴新各界人士获悉北京申奥成功后的首次大型外交活动,我和夫人自然成了是晚大家注目的中心,人们频频向我们致以祝贺。看到主人法国大使夫妇因受“冷落”而稍显尴尬的神情,我感觉到我们夫妇有点喧宾夺主了。
可在场宾客热情不减,多家媒体记者还现场对我进行了联合采访。我提高嗓音对记者们说:“昨天是13亿中国人民无比喜悦的日子,我代表中国政府和人民感谢各国对北京申奥的支持。”此时我突然想起当年麟德老师曾给我们讲过巴黎民众攻占巴士底狱的历史。于是灵机一动,继续说道:“而今天是世界历史上一个更值得人们关注的日子。212年前的今日清晨,愤怒的巴黎市民,手握火枪、长矛、斧头,夺取了除巴士底狱之外的整个巴黎。最后民众像大海的怒涛一样涌向巴士底狱,经过数小时激战,盘踞在法国专制王朝最后一个堡垒里的国王军队终于举起白棋,宣布投降。为纪念巴黎人民英勇攻占巴士底狱的伟大功绩,法国将7月14日定为国庆日。这也是我们今晚相聚于此的原因。让我们举杯向法国政府和人民致以节日的祝贺。”我的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碰杯声和掌声。
外交使团的同行们都称赞我的即席讲话大气而得体,认为在法国国庆这样的场合,作为一位来自大国的外交使节,我没有为中国申奥成功而表现得沾沾自喜,在不失礼节地向各国支持者表示谢意的同时,又另觅话题,正合时宜地谈及法国国庆的始末,并借机向法国东道主恭贺节日。
我心里明白,是麟德老师当年生动的课堂教育给了我难忘的历史知识。彼时彼刻,先生助我在外交场合游刃有余,并予我以现场发挥的灵感。
读了先生的书稿,受益、感触良多。先生青年时代离乡背井,客居宝应,虽命运多舛,但那里敬老重情,民风淳朴,宝中更是具有薪火相承的传统,不忘为教育作过贡献的老师。相信这些早已抚平先生曾经的伤痛。陈师年轻时是位好老师,中年后是斐然成章的文史学家,年届迟暮时,生活精彩依然。我们期待先生不断有新作问世。
限于篇幅,就此搁笔,即权以为序。
赵 振 宇 王 晓 莒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 中国国际广播电台
中国前驻巴布亚新几内亚、牙买加大使, 老挝语广播部前主任、
中国前加勒比事务特使 主任播音员
2013年8月12日 于北京
根据《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各国都可以拥有并派遣“外交信使”,作为在本国政府,驻外使领馆间传递外交文件邮袋的使者。外交信使在持有官方文件执行职务时,不受任何形式的搜查、逮捕或拘禁,享有人身不可侵犯权和完全的外交豁免权,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斩来使”。
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交部,我有幸成为一位外交信使,到过近一百个国家出差。对于刚刚走出校园大门不久的我,有机会得以行万里路,周游列国,增长见识,开拓眼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在几年的信使生涯中,工作之余,既饱览全球各地风情,名川大山,也去过普通游客很少涉足的亚非拉美偏远小国,亲历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奇闻趣事,大大丰富了我的阅历。兹将几桩趣事记录于此,与大家分享。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一)
1985年春节之前,我和老信使孙春业结束尼泊尔、斯里兰卡和马来西亚等国的东南亚之行,在曼谷度过大年初一,急切地准备赶回北京过年。
不料,行前被民航工作人员告知机票被取消,原因是航班上有“要要客”(VVIP)乘机。我们归心似箭,闻讯后不愿推迟,随即与民航代表处据理力争,称我们也是要要客,重任在身,必须完成任务,如期回京。几经周折,民航代表处终于保留了我们的座位。
春光和煦的曼谷街景
大年初二,乘着亚热带和煦的春光,我们驱车来到廊曼机场。一上飞机,走进头等舱,就看见两位气度不凡,皮肤皙白,体型富态的中年人,一人一排,正在看报,似乎有意遮挡着脸,靠窗坐在头等舱的一侧,与坐在中间一排的几位肤色黝黑,个头矮瘦的典型东南亚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等我们在与他们相对的另外一边靠窗落座,开始品尝空姐送上的清凉冷饮时,我们扭头细看,才发现这两位看上去更像华人的乘客,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色高棉”的领导人波尔布特和英萨利。那几位柬埔寨年轻人,显然是他们的警卫人员,仿佛形成一个保护圈,坐在他们周围。整个头等舱内,除了波尔布特一行,就是我和老孙两人。
飞机很快起飞,一路上波、英两人一言未发,或低头看报,或闭目养神;他们的随从更是沉默寡言。几个小时的飞行就这样在沉闷中度过。飞机刚刚落地,就有人登机,将他们迎接下去了。由于我们是唯一一波同行的VVIP,自然紧随其后下了。等我们开始走下舷梯时,看到波尔布特一行,乘着一辆考斯特专车,已经绝尘而去。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的奇遇之一。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二)
记得是1989年1月的一个的傍晚,我们从约旦起飞,准备前往下一站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与我同行的是川籍老信使田湘,老田为人谦和,幽默有趣,我俩相互照顾,配合默契,经常用四川话说笑,一路上轻松愉快。在约旦期间,去过与以色列遥遥相望的死海游泳,体验“永不沉沦”水上躺平漂浮;还驱车二百余公里,去到深藏在沙漠里的世界文化遗产佩特拉古城,领略了阿拉伯特有的罗马式建筑,气势恢宏,印象深刻。
以罗马式建筑闻名天下的约旦佩特拉古城
一到安曼机场,我们立刻有了一种与观光旅游时迥然不同的异样感觉,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警人员,安检比平时要严格得多。担心安检升级,会耽误我们登机,于是我们决定不去头等舱休息室,直奔登机口。半道上,有一位个头高大的洋人友好地与我搭讪,听说我们是要飞往巴格达后,用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大声笑道“真勇敢!“(Courageous men!)。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安检,我们终于登上了预定的波音737约旦皇家航空公司(Royal Jordanian Airlines)RJ812号航班。
安顿落座后,漂亮端庄的约旦空姐,和蔼可亲地给我们送上湿毛巾和香槟饮料。我则一如往常,先抓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航空杂志,埋头翻阅起来。 此时,坐在里座的老田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两下,并用四川话轻声对我努努嘴说“法特,法特”。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但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顿时惊呆了,那位头戴标志性提花头巾的阿拉法特,在几个保镖的前呼后拥下,匆匆从我身边疾步而过。有趣的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并没有在头等舱停留,而是径直往经济舱方向往后走去。阿拉法特及其随行刚刚步入机舱,机组人员迅速关上了舱门,飞机旋即开始向跑道滑行。
这时老田和我相视一笑,低声说道,这下完了,我俩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掌握了阿拉法特此行的信息,搞不好就得陪着他一同去见真主了。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很想去面对面,好好看看这位叱诧风云、可能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传奇人物。飞机起飞后不久我就起身走向经济舱,没想到在头等舱与经济舱的接口处被一位保安人员拦住,不让我过去,只好悻悻然返回座位。飞行中,我发现阿拉法特曾经到头等舱上过一次厕所,但也都有保镖守护在侧,无法靠近。
我们此行,正值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夕,中东地区局势风云变幻,各种有关可能开战的谣传甚嚣尘上的特殊关头。侯赛因国王在位的约旦是当时中东地区可以斡旋于阿拉伯世界和西方各国之间的重要和平力量,萨达姆大权独揽、一手遮天的伊拉克则是该地区最大的安全威胁;处在与以色列最前沿的巴勒斯坦的地位极其特殊微妙。
尽管我们对当时的中东政局的背景知之甚少,但突然间与巴解组织领导人如此近距离相遇,置身同一架飞机,顿时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之小,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可以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约旦与伊拉克比邻,不到一小时的飞行,还没有等我们把香槟和坚果小吃消灭,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匆匆过去了。飞机穿过夜幕,平稳地降落在了巴格达机场。我们收拾好行李,正起身等待机组人员开门,发现阿拉法特蓦然站在我身边,这位神秘莫测的风云人物,个头不高,笑容可掬,显得是那么平和平常。我跟他对视一笑,很自然地相互握了一下手。他的手竟是如此的纤细,仿佛是女人的一样柔软,完全不像四处组织武装暴力的领导人。这时机舱门打开了,阿拉法特被引导簇拥着首先走出机舱,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我们猜想可能是萨达姆的儿子或是萨达姆最信任的高官。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又一次极具戏剧性的奇遇。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三)
环球旅行总是让人感到获益匪浅,又会出人意外,令你在若有所“失”中重获你曾经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今年,我的生日便是在不同的国际时区变更线之间穿梭往来中悄然“丢失”了。
笔者生于29年前的7月28日。 29个春秋过后,有幸有机会飞越南太平洋,作大洋洲之游。7月27日晚新西兰时间22时许,我告别了这个水草肥美,小巧富庶的岛国,由奥克兰飞往西萨摩亚。
经4小时飞行后,抵达西国首都阿皮亚,这时时光倒流,我的日历上显示时间回到了凌晨2时。原来,新西兰位于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西国则处在变更线以东,两地时间有整整一日之差。
稍事休息,东方既白,我便乘着游兴开始驱车饱览西国风光。由于西萨摩亚是波利尼西亚群岛中一个仅有16.2万人口、陆地面积2934平方公里的蕞尔小国,仅一日功夫便“周游”了全国。
风光迤逦的南太平洋岛国西萨摩亚
尽管如此,西国那一望无垠的椰林沙滩,健美淳朴的萨摩少女,清澈可人的天然浴池……却令人流连忘返。遗憾的是,时值当地冬天旅游淡季,航班有限,只好选乘当晚22时的班机,赶往下站—斐济。
经过3个多小时的飞行,“太平洋航空公司”轻盈玲珑的螺旋桨飞机穿过夜幕,又把我载回到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的斐济首都苏瓦,走下舷梯,苏瓦机场上高悬的大钟刚刚敲过了12下,斐济人的日历此刻翻到了公元1989年7月29日!
呜呼!我的生日,7月28日,就这样在这次匆匆的行程中“丢失”了。当然,我对此并无遗憾;相反,我仿佛因此永远年轻了一岁,我会永远欣喜地记起这个“丢失”了的生日。
(此文根据刊载于《世界知识》1989.18期的拙文《我“丢失”了的生日》略加订正修改)。
《世界知识》1989.18期《我“丢失”了的生日》原文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