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从上海的高中毕业以后,我进入大学,开始跟西班牙语有接触,坦率说我当时对西班牙语,甚至拉丁美洲什么的都没有概念。
在中学的时候,一心就想搞理工科,有关文科的历史地理的知识都很少去关心。但是国家有需要,预见到将来要同拉美发展关系,从1953年开始培养相关人才,这样我才进去的。
后来分配到外交部,具体就是做对拉美外交的工作。我做拉美外交工作整整40多年,其中在拉美生活了22年,对拉美也逐步产生了感情。
▍1973年,周恩来总理接见访华的巴拿马工商部长,黄士康(右二)担任翻译。
中拉在历史上就有很密切的关系。中国劳工曾在一些拉美国家帮助他们建筑铁路,做过一些贡献,甚至还有中国人参加过古巴争取独立的斗争,做出牺牲。也就是说,中拉国家之间有共鸣,都是以前受到过侵略,后进行民族独立与解放,这是双方的共同点。
我记得新中国成立不久,当时巴拿马提出来要收回运河主权,中国国内热烈支持巴拿马人民的正义要求,我当时还在北京参加了群众声援巴拿马人民的大游行。这充分说明中拉双方的国家和人民有共同的命运。
拉美人民有一个特点,好客热情,所以到那里去的中国人都对这一点印象很深刻,都愿意和拉美国家的人民进行接触,成为朋友。我在那边有很多朋友到现在为止还保持着联系。
我在智利的时候极力促成(建立)了一所“长江小学”。我的智利朋友就提出,要把他的学校变成连接中国跟智利的纽带,因此希望给他的学校取一个与中国有关的名字,以后也跟中国保持联系。后来,我跟使馆的同志商量以后建议就提名为“长江小学”,长江源远流长,友谊可以继续发展下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30多年,这个小学还是经常同我和驻智利使馆保持着联系。
中智关系始终遵循不干涉内政原则
中国在智利的商务代表处于1965年建立,我1967年就过去了。由于当时建立正常外交关系比较困难,中央就提出来,可以先从民间和贸易往来着手。
事实上,当时已经筹划在巴西建立商代处,人员已经过去了,而且一起去的还有新华社驻巴西分社的一位记者。但是1963年,由于巴西的军人发动政变,我们一共九位同志都被政变分子逮捕投入了监狱,他们在巴西的监狱里面待了一年多。
在巴西建立商代处失败以后,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智利。当时建立商代处存在着半官方性质,也可以跟对方的官方人士接触。当时去的人很少,外交部派一人带团作为商务代表,另一人是商务部派来的副代表,还有两名翻译和一名厨师。一共就这么五个人,我们在那一直坚持到1970年智利社会党的阿连德上台当了总统,他同时决定同中国建交。
▍1970年,阿连德竞选总统时的海报。
中智建交,阿连德起了很大的作用,首先是他的决断。他是来自社会党的左派政治家,1954年,他到中国访问就受到了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中国两位领导人跟他有深谈,也详细介绍了中国的情况。他当时表示,新中国的建立、中国的解放是世界民族解放运动的一个重要事件,他说他上台以后要立即与中国建交。他回去以后就当了五年中智友协的主席,为推动同中国的建立关系做工作。同时他一直也是政治家,三次参加总统大选。
他对我们的商代处有很大的帮助。我们有问题随时可以找他,他就给我们介绍情况,解决问题。但他上台后不久,由于一些政策上的错误、美国的颠覆活动以及国内的右翼的破坏,他在1973年9月被推翻了,而且在反抗政变的时候牺牲了。
▍智利大学生庆祝阿连德当选总统
对我们这些智利和阿连德的朋友来讲,大家心里感到对阿连德又佩服,又可惜。周恩来总理当时对阿连德做了很多工作,曾经和他的外长详细谈话,并通过他提醒阿连德,政策是有过激和错误的地方,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牺牲以后,周恩来总理很悲伤,告诉他的遗孀奥滕西娅·布西,“阿连德是一位伟大的总统,他的崇高理想,我们会永远记住,他会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
对阿连德的正面评价是我们这些从事政治工作人的心声。那时,我们积极收集信息,了解情况做工作,想减轻政变给智利人民带来的损失,因此帮助过不少智利的左派人士离开智利,防止他们受反对派的迫害。
▍用政变推翻阿连德的智利军人领袖 皮诺切特
军人进行政变的时候,我刚离开智利回到国内。当时军人政府非常明显地打着反对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政权的旗号来进行统治和镇压。我们也经历了很大考验,当时很多社会主义国家,有的主动跟智利断交,有的被军人政府驱逐出境,断绝了关系。
皮诺切特在9月11日发动了军事政变,到了9月下旬,他的军事政府曾经给我们一个照会,要求继续维持同我们国家的正常外交关系。根据这个情况,我国时任驻智利的大使徐中夫在国内提出建议,他认为尽管军政府反对马克思主义,反共闹得很凶,镇压很厉害,但是对中国还没采取什么具体的不友好行动。他当时还说,根据我国奉行的不干涉别国内政的政策,现在不宜宣布跟他断绝关系。
据我了解,周恩来总理接到建议后召集了外交部有关领导商量对策。后来周总理果断决策,要和智利政府“冷而不断”。所谓“冷而不断”就是维持外交关系,但与军政府保持距离。因此我们就在智利保留了部分人员。后面证明周总理这个决策非常正确,展示了中国对独立自主外交政策的坚持。
几年以后,智利政府慢慢不提反共产党了,由于它不提了,我们同智利政府的关系稍微恢复一些。一些中国外交官又回到了智利,继续开展工作,中智关系始终没有断。后来我国要到南极去建立长城站,智利方面还提供了一些帮助。
但是我们这些阿连德的朋友,始终都怀念阿连德。我刚退休后不久,外交部派我到智利去见老朋友,我首先拜访的是阿连德总统的夫人,当时就和她畅谈往事,回忆与阿连德的交往。
国家实力增强 对外关系才能兴旺
从我1954年进外交部到现在,我自己感觉很荣幸,很有幸亲身经历了我们国家日新月异的发展,特别是我们外交事业越来越强大和活跃的过程。外交是我国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国家强,外交就有更多发展余地。
由于历史和地理等原因,拉美过去成为美国的后院,所以它在外交政策上面受制于美国。
新中国成立之初,中拉往来较少,仅限于少量的贸易和与友好人士的往来。一直到古巴革命胜利以后,1960年古巴同我们建交,才开始了中国跟拉美的正式外交关系。又过了十年,由于智利的阿连德当了总统,他决心同新中国建交。
▍1973年,墨西哥总统埃切维里亚访华时受到毛泽东主席接见,黄士康(左二)担任翻译。
从70年代开始,我们在拉美的活动才逐步开展起来。像哥伦比亚这些国家也同我们建立了外交关系。
▍90年代,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访问墨西哥时,与黄士康(灰色西服)等中国驻墨使馆工作人员见面。
现在越来越多的拉美国家承认我们市场经济地位,并同我们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我自己体会到,只有国家强了,我们的对外关系才能够兴旺。这个是有亲身体会的:我刚到拉美工作的时候,人家不一定听你说什么,也对你不甚热情。可是到了新世纪,拉美国家纷纷要同我们搞好关系、谈发展。
拉美在世界的经济当中占有比较可观的分量,而且拉美大部分国家都主张全球化并反对单边主义,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共同利益。
羡慕年轻外交官 应进一步加强修养
我很羡慕现在的年轻外交官,他们的学习和工作条件远远比我们那时好很多。就拿学习和成长来说,他们能更多地与外国接触,甚至可以到国外去进修。从这一方面来看,我们跟这些年轻的外交官没法比,我们得向他们学习。他们使用新媒体比我们熟练多了,这不可否认。
此外,我觉得所有的外交官,年轻的也好,年纪大的也好,都要遵守几个基本的行动准则,特别是年轻外交官可能在这一方面应进一步加强修养。
首先,要有坚定的政治立场,必须很坚定维护国家的利益。
另外,要有很广泛的知识面来支撑。外语只是一个工具,不是一个专业。你要通过外语了解世界和各个不同领域,什么都要知道一点。
第三个,必须讲究斗争的艺术。工作要有灵活性和策略。在这一点上面,周总理做得很好,当时中国在万隆会议上受到一些国家的指责,但是周总理做了一个发言,把所有那些不入调的声音都压了下去,这就属于斗争策略,很值得我们从事外交工作的人员去学习。
根据《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各国都可以拥有并派遣“外交信使”,作为在本国政府,驻外使领馆间传递外交文件邮袋的使者。外交信使在持有官方文件执行职务时,不受任何形式的搜查、逮捕或拘禁,享有人身不可侵犯权和完全的外交豁免权,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斩来使”。
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交部,我有幸成为一位外交信使,到过近一百个国家出差。对于刚刚走出校园大门不久的我,有机会得以行万里路,周游列国,增长见识,开拓眼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在几年的信使生涯中,工作之余,既饱览全球各地风情,名川大山,也去过普通游客很少涉足的亚非拉美偏远小国,亲历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奇闻趣事,大大丰富了我的阅历。兹将几桩趣事记录于此,与大家分享。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一)
1985年春节之前,我和老信使孙春业结束尼泊尔、斯里兰卡和马来西亚等国的东南亚之行,在曼谷度过大年初一,急切地准备赶回北京过年。
不料,行前被民航工作人员告知机票被取消,原因是航班上有“要要客”(VVIP)乘机。我们归心似箭,闻讯后不愿推迟,随即与民航代表处据理力争,称我们也是要要客,重任在身,必须完成任务,如期回京。几经周折,民航代表处终于保留了我们的座位。
春光和煦的曼谷街景
大年初二,乘着亚热带和煦的春光,我们驱车来到廊曼机场。一上飞机,走进头等舱,就看见两位气度不凡,皮肤皙白,体型富态的中年人,一人一排,正在看报,似乎有意遮挡着脸,靠窗坐在头等舱的一侧,与坐在中间一排的几位肤色黝黑,个头矮瘦的典型东南亚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等我们在与他们相对的另外一边靠窗落座,开始品尝空姐送上的清凉冷饮时,我们扭头细看,才发现这两位看上去更像华人的乘客,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色高棉”的领导人波尔布特和英萨利。那几位柬埔寨年轻人,显然是他们的警卫人员,仿佛形成一个保护圈,坐在他们周围。整个头等舱内,除了波尔布特一行,就是我和老孙两人。
飞机很快起飞,一路上波、英两人一言未发,或低头看报,或闭目养神;他们的随从更是沉默寡言。几个小时的飞行就这样在沉闷中度过。飞机刚刚落地,就有人登机,将他们迎接下去了。由于我们是唯一一波同行的VVIP,自然紧随其后下了。等我们开始走下舷梯时,看到波尔布特一行,乘着一辆考斯特专车,已经绝尘而去。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的奇遇之一。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二)
记得是1989年1月的一个的傍晚,我们从约旦起飞,准备前往下一站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与我同行的是川籍老信使田湘,老田为人谦和,幽默有趣,我俩相互照顾,配合默契,经常用四川话说笑,一路上轻松愉快。在约旦期间,去过与以色列遥遥相望的死海游泳,体验“永不沉沦”水上躺平漂浮;还驱车二百余公里,去到深藏在沙漠里的世界文化遗产佩特拉古城,领略了阿拉伯特有的罗马式建筑,气势恢宏,印象深刻。
以罗马式建筑闻名天下的约旦佩特拉古城
一到安曼机场,我们立刻有了一种与观光旅游时迥然不同的异样感觉,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警人员,安检比平时要严格得多。担心安检升级,会耽误我们登机,于是我们决定不去头等舱休息室,直奔登机口。半道上,有一位个头高大的洋人友好地与我搭讪,听说我们是要飞往巴格达后,用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大声笑道“真勇敢!“(Courageous men!)。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安检,我们终于登上了预定的波音737约旦皇家航空公司(Royal Jordanian Airlines)RJ812号航班。
安顿落座后,漂亮端庄的约旦空姐,和蔼可亲地给我们送上湿毛巾和香槟饮料。我则一如往常,先抓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航空杂志,埋头翻阅起来。 此时,坐在里座的老田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两下,并用四川话轻声对我努努嘴说“法特,法特”。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但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顿时惊呆了,那位头戴标志性提花头巾的阿拉法特,在几个保镖的前呼后拥下,匆匆从我身边疾步而过。有趣的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并没有在头等舱停留,而是径直往经济舱方向往后走去。阿拉法特及其随行刚刚步入机舱,机组人员迅速关上了舱门,飞机旋即开始向跑道滑行。
这时老田和我相视一笑,低声说道,这下完了,我俩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掌握了阿拉法特此行的信息,搞不好就得陪着他一同去见真主了。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很想去面对面,好好看看这位叱诧风云、可能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传奇人物。飞机起飞后不久我就起身走向经济舱,没想到在头等舱与经济舱的接口处被一位保安人员拦住,不让我过去,只好悻悻然返回座位。飞行中,我发现阿拉法特曾经到头等舱上过一次厕所,但也都有保镖守护在侧,无法靠近。
我们此行,正值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夕,中东地区局势风云变幻,各种有关可能开战的谣传甚嚣尘上的特殊关头。侯赛因国王在位的约旦是当时中东地区可以斡旋于阿拉伯世界和西方各国之间的重要和平力量,萨达姆大权独揽、一手遮天的伊拉克则是该地区最大的安全威胁;处在与以色列最前沿的巴勒斯坦的地位极其特殊微妙。
尽管我们对当时的中东政局的背景知之甚少,但突然间与巴解组织领导人如此近距离相遇,置身同一架飞机,顿时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之小,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可以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约旦与伊拉克比邻,不到一小时的飞行,还没有等我们把香槟和坚果小吃消灭,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匆匆过去了。飞机穿过夜幕,平稳地降落在了巴格达机场。我们收拾好行李,正起身等待机组人员开门,发现阿拉法特蓦然站在我身边,这位神秘莫测的风云人物,个头不高,笑容可掬,显得是那么平和平常。我跟他对视一笑,很自然地相互握了一下手。他的手竟是如此的纤细,仿佛是女人的一样柔软,完全不像四处组织武装暴力的领导人。这时机舱门打开了,阿拉法特被引导簇拥着首先走出机舱,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我们猜想可能是萨达姆的儿子或是萨达姆最信任的高官。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又一次极具戏剧性的奇遇。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三)
环球旅行总是让人感到获益匪浅,又会出人意外,令你在若有所“失”中重获你曾经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今年,我的生日便是在不同的国际时区变更线之间穿梭往来中悄然“丢失”了。
笔者生于29年前的7月28日。 29个春秋过后,有幸有机会飞越南太平洋,作大洋洲之游。7月27日晚新西兰时间22时许,我告别了这个水草肥美,小巧富庶的岛国,由奥克兰飞往西萨摩亚。
经4小时飞行后,抵达西国首都阿皮亚,这时时光倒流,我的日历上显示时间回到了凌晨2时。原来,新西兰位于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西国则处在变更线以东,两地时间有整整一日之差。
稍事休息,东方既白,我便乘着游兴开始驱车饱览西国风光。由于西萨摩亚是波利尼西亚群岛中一个仅有16.2万人口、陆地面积2934平方公里的蕞尔小国,仅一日功夫便“周游”了全国。
风光迤逦的南太平洋岛国西萨摩亚
尽管如此,西国那一望无垠的椰林沙滩,健美淳朴的萨摩少女,清澈可人的天然浴池……却令人流连忘返。遗憾的是,时值当地冬天旅游淡季,航班有限,只好选乘当晚22时的班机,赶往下站—斐济。
经过3个多小时的飞行,“太平洋航空公司”轻盈玲珑的螺旋桨飞机穿过夜幕,又把我载回到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的斐济首都苏瓦,走下舷梯,苏瓦机场上高悬的大钟刚刚敲过了12下,斐济人的日历此刻翻到了公元1989年7月29日!
呜呼!我的生日,7月28日,就这样在这次匆匆的行程中“丢失”了。当然,我对此并无遗憾;相反,我仿佛因此永远年轻了一岁,我会永远欣喜地记起这个“丢失”了的生日。
(此文根据刊载于《世界知识》1989.18期的拙文《我“丢失”了的生日》略加订正修改)。
《世界知识》1989.18期《我“丢失”了的生日》原文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