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志国(1937-2013年)。1961年入部,曾任中国驻清迈首任总领事。
中国人最看重春节,因为这是个合家团圆、祥和、欢乐的节日。在关于春节的记忆长河中,有一长串的光点在跳动,而有一年却极为特别,印象也最为明亮、鲜活。
那是1994年2月,诗琳通公主前来清迈,邀请我和夫人去她的官邸过春节。清迈虽有不少华人,但历来年节的气氛并不很浓,一位外国的公主要过中国的春节更使我感到意外。带点什么去参加这次不同寻常的聚会呢?我立即想到饺子,按照家乡的习俗,年初一早晨的团圆饺子是不可或缺的。
1994年春节,身穿唐装的诗琳通公主。
一大清早,晨光熹微,我们赶到公主的住所。此时院子里已是一派喜气洋洋,泰国朋友几乎人人都穿着盘扣对襟的“唐装”,王室发展计划秘书长素梅教授更是峨冠博带一身“宰相”打扮,令人忍俊不禁。他们说,今天是中国的新年,当然要穿“唐装”。
公主一行很快从蒲屏行宫赶到这里,她也是一身中式打扮,藕合色缎面扣襟绣凤花袄和长裤,不媚不俗,庄重大方。看着面前朋友们的装束,她会心地笑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公主直趋早已备好的香案,上面摆满了各种供品,金银纸锭和各式冥币。她祭拜过后开始焚烧这堆“财宝”,此时的太阳已是炙热难挡,加上烈焰的烘烤,刹那间便已大汗淋漓。大家劝公主休息,由别人代劳,她却风趣地说,“这都是给老祖宗的钱,我可不敢贪污。”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诗琳通公主为祖先烧冥币。
随后,公主在客厅会见我们。她随和、平易近人,举止中散发着坦诚和一种自然的亲和力。“这是访问东北三省的笔记。”她从挎包里取出几大本笔记递给我。我暗自赞叹她的勤奋和效率,事实上她刚刚结束访问不久,如今厚厚的访问笔记已经摆在我的面前。
我细细地翻阅着,书法工整娟秀,其间有些是用中文记录的。她不时向我介绍一路上的见闻,同时还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发现在接触的青年中,好像不少人对历史不大清楚。”她直言不讳,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历史是一条承载着过去和现在的大河,它又是一面镜子,对自己民族的历史不清不楚,又如何能准确地把握它的未来呢?
大家站在院子里看公主祭拜祖先。
诗琳通公主在大学专攻语言学和历史学,是泰国着名学府朱拉隆功大学的高材生。中华民族文化历史的丰厚和多彩多姿,深深地吸引和感动着她。从1981年5月初次踏上“龙的国土”起,她一次又一次亲临这片土地,无论是在戈壁荒原的丝绸古道、万里冰封的东北大地、古朴淳厚的江南水乡,还是在苍茫而又神奇的雪域高原,她都以饱满的激情去探索,以一颗真挚的心去感受。
她说:“我去过中国多次,每次都可发现她在变化和进步,我所遇到的许多人和事使我感到激动。同中国朋友告别常感依依,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尽快告诉泰国读者。”
诗琳通公主走进大厅后会见张志国(右)和清迈府尹(中)。
从第一部“踏访龙的国土”起,她已先后撰写出版了《平沙万里行》 《云南白云下》 《清清长江水》等十多部访华见闻,以真挚的情怀,细腻、生动的文笔,向泰国人民介绍古老神奇而又充满勃勃生机的中国。这次东北之行后她又把《云雾里的雪花》一书奉献给读者。
鉴于她为增进中泰两国人民友谊的杰出贡献,中国作协和中华文学基金会把第三届“理解与友谊国际文学奖”授于诗琳通公主,应该说是实至名归。
公主学习中文已有多年,其间还把当代中国作家的一些作品以及多首唐诗翻译成泰文出版。她把自己的译作赠我,过年了,我该回赠什么?我想,礼不在轻重,贵在内涵,于是我便把朋友赠的一方歙砚徽墨送给了公主。翰墨飘香,衷心祝愿她在中泰友好的花园里播种下更多更美的鲜花。
她拿起那块徽墨爱不释手,同我一起琢磨上面的一首唐诗。她说:“我很喜欢唐诗,意境总是那么深远含蓄,翻译起来很难把握。”面对这副认真和痴迷的神态,我再次感受到她对中华文化的那份热忱与执着。
此时我已即将调任回国,于是顺便向她辞行。她略感突然,随后告诉我,过几天她要由陆路乘车去缅甸,回来后再见。这时秘书已是第二次请她去礼堂主持联欢活动,我们只好结束了谈话。
诗琳通公主致春节贺词。
这天,宽敞的礼堂里弥漫着一派喜庆的气氛,舞台的条幅上用中泰文书写的“新正如意,新春快乐”几个金色大字,特别明亮耀眼。首先由公主向大家派送红包,接着便开始即兴表演节目。我也被邀请上台“献丑”,和夫人一起唱了中文歌《思念》和泰国国王陛下的御作《雨丝》。
我即将告别这座生活工作多年的美丽城市,许多感动过我的人和事,从脑海中迅速翩翩闪过,快乐中夹着些许伤感,也只有这两首歌能表达此时的心境和情感:把思念、敬意和最诚挚的祝福,永远留在这片土地的青山绿水之中。
与夫人一起献上一首思念和国王作词作曲的《雨丝》。
几天后公主从缅甸回来,如约在她的官邸接见我,亲切地同我打招呼:“这几天实在太忙,昨天傍晚回来后商量今晚义演的事,清早起来开始同乐队排练节目一直到现在,明天回曼谷,抽空见见面。”她依然开心热情,但看得出,质朴红润的脸庞仍然挂着一路风尘,显得有些疲惫。
她兴致勃勃地谈起缅甸之行:“从美塞出境后都是土石路,路况很差,到清东后我想再北上去中缅边境的瑞丽看看,缅方说安全没有保证,只好作罢。要是能把这条路打通那该多好。”她很为惋惜地说。
她经过的地区正是人们常常提及的“金三角”,各种反政府武装和贩毒集团活动频繁,腥风血雨,危险重重。此时关于开辟泰国经缅甸直达中国的陆路通道、发展中泰缅老“黄金四角”的议论已经很多。她不顾长途跋涉的艰辛,甘冒风险,刻意安排此行,就是要做这条友谊之路的探索者。后来听说,由于过度疲劳,我离开后她竟昏倒在回卧室的楼梯间。我一直为此深感不安和愧疚。
当晚我应邀出席她的义演音乐会,当公主缓步登上舞台时,依然那样神采奕奕,明亮照人。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她用泰国的民族乐器分别演奏了多首乐曲,把自己完全融化在美妙的音乐之中,演出获得圆满成功。
当她端坐舞台中央接受人们的捐款时午夜已过,看得出她已很累,但她目光里依然洋溢着灿烂的微笑。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在诠释着幸福和生命的真正意义。
根据《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各国都可以拥有并派遣“外交信使”,作为在本国政府,驻外使领馆间传递外交文件邮袋的使者。外交信使在持有官方文件执行职务时,不受任何形式的搜查、逮捕或拘禁,享有人身不可侵犯权和完全的外交豁免权,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斩来使”。
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交部,我有幸成为一位外交信使,到过近一百个国家出差。对于刚刚走出校园大门不久的我,有机会得以行万里路,周游列国,增长见识,开拓眼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在几年的信使生涯中,工作之余,既饱览全球各地风情,名川大山,也去过普通游客很少涉足的亚非拉美偏远小国,亲历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奇闻趣事,大大丰富了我的阅历。兹将几桩趣事记录于此,与大家分享。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一)
1985年春节之前,我和老信使孙春业结束尼泊尔、斯里兰卡和马来西亚等国的东南亚之行,在曼谷度过大年初一,急切地准备赶回北京过年。
不料,行前被民航工作人员告知机票被取消,原因是航班上有“要要客”(VVIP)乘机。我们归心似箭,闻讯后不愿推迟,随即与民航代表处据理力争,称我们也是要要客,重任在身,必须完成任务,如期回京。几经周折,民航代表处终于保留了我们的座位。
春光和煦的曼谷街景
大年初二,乘着亚热带和煦的春光,我们驱车来到廊曼机场。一上飞机,走进头等舱,就看见两位气度不凡,皮肤皙白,体型富态的中年人,一人一排,正在看报,似乎有意遮挡着脸,靠窗坐在头等舱的一侧,与坐在中间一排的几位肤色黝黑,个头矮瘦的典型东南亚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等我们在与他们相对的另外一边靠窗落座,开始品尝空姐送上的清凉冷饮时,我们扭头细看,才发现这两位看上去更像华人的乘客,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色高棉”的领导人波尔布特和英萨利。那几位柬埔寨年轻人,显然是他们的警卫人员,仿佛形成一个保护圈,坐在他们周围。整个头等舱内,除了波尔布特一行,就是我和老孙两人。
飞机很快起飞,一路上波、英两人一言未发,或低头看报,或闭目养神;他们的随从更是沉默寡言。几个小时的飞行就这样在沉闷中度过。飞机刚刚落地,就有人登机,将他们迎接下去了。由于我们是唯一一波同行的VVIP,自然紧随其后下了。等我们开始走下舷梯时,看到波尔布特一行,乘着一辆考斯特专车,已经绝尘而去。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的奇遇之一。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二)
记得是1989年1月的一个的傍晚,我们从约旦起飞,准备前往下一站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与我同行的是川籍老信使田湘,老田为人谦和,幽默有趣,我俩相互照顾,配合默契,经常用四川话说笑,一路上轻松愉快。在约旦期间,去过与以色列遥遥相望的死海游泳,体验“永不沉沦”水上躺平漂浮;还驱车二百余公里,去到深藏在沙漠里的世界文化遗产佩特拉古城,领略了阿拉伯特有的罗马式建筑,气势恢宏,印象深刻。
以罗马式建筑闻名天下的约旦佩特拉古城
一到安曼机场,我们立刻有了一种与观光旅游时迥然不同的异样感觉,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警人员,安检比平时要严格得多。担心安检升级,会耽误我们登机,于是我们决定不去头等舱休息室,直奔登机口。半道上,有一位个头高大的洋人友好地与我搭讪,听说我们是要飞往巴格达后,用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大声笑道“真勇敢!“(Courageous men!)。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安检,我们终于登上了预定的波音737约旦皇家航空公司(Royal Jordanian Airlines)RJ812号航班。
安顿落座后,漂亮端庄的约旦空姐,和蔼可亲地给我们送上湿毛巾和香槟饮料。我则一如往常,先抓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航空杂志,埋头翻阅起来。 此时,坐在里座的老田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两下,并用四川话轻声对我努努嘴说“法特,法特”。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但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顿时惊呆了,那位头戴标志性提花头巾的阿拉法特,在几个保镖的前呼后拥下,匆匆从我身边疾步而过。有趣的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并没有在头等舱停留,而是径直往经济舱方向往后走去。阿拉法特及其随行刚刚步入机舱,机组人员迅速关上了舱门,飞机旋即开始向跑道滑行。
这时老田和我相视一笑,低声说道,这下完了,我俩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掌握了阿拉法特此行的信息,搞不好就得陪着他一同去见真主了。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很想去面对面,好好看看这位叱诧风云、可能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传奇人物。飞机起飞后不久我就起身走向经济舱,没想到在头等舱与经济舱的接口处被一位保安人员拦住,不让我过去,只好悻悻然返回座位。飞行中,我发现阿拉法特曾经到头等舱上过一次厕所,但也都有保镖守护在侧,无法靠近。
我们此行,正值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夕,中东地区局势风云变幻,各种有关可能开战的谣传甚嚣尘上的特殊关头。侯赛因国王在位的约旦是当时中东地区可以斡旋于阿拉伯世界和西方各国之间的重要和平力量,萨达姆大权独揽、一手遮天的伊拉克则是该地区最大的安全威胁;处在与以色列最前沿的巴勒斯坦的地位极其特殊微妙。
尽管我们对当时的中东政局的背景知之甚少,但突然间与巴解组织领导人如此近距离相遇,置身同一架飞机,顿时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之小,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可以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约旦与伊拉克比邻,不到一小时的飞行,还没有等我们把香槟和坚果小吃消灭,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匆匆过去了。飞机穿过夜幕,平稳地降落在了巴格达机场。我们收拾好行李,正起身等待机组人员开门,发现阿拉法特蓦然站在我身边,这位神秘莫测的风云人物,个头不高,笑容可掬,显得是那么平和平常。我跟他对视一笑,很自然地相互握了一下手。他的手竟是如此的纤细,仿佛是女人的一样柔软,完全不像四处组织武装暴力的领导人。这时机舱门打开了,阿拉法特被引导簇拥着首先走出机舱,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我们猜想可能是萨达姆的儿子或是萨达姆最信任的高官。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又一次极具戏剧性的奇遇。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三)
环球旅行总是让人感到获益匪浅,又会出人意外,令你在若有所“失”中重获你曾经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今年,我的生日便是在不同的国际时区变更线之间穿梭往来中悄然“丢失”了。
笔者生于29年前的7月28日。 29个春秋过后,有幸有机会飞越南太平洋,作大洋洲之游。7月27日晚新西兰时间22时许,我告别了这个水草肥美,小巧富庶的岛国,由奥克兰飞往西萨摩亚。
经4小时飞行后,抵达西国首都阿皮亚,这时时光倒流,我的日历上显示时间回到了凌晨2时。原来,新西兰位于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西国则处在变更线以东,两地时间有整整一日之差。
稍事休息,东方既白,我便乘着游兴开始驱车饱览西国风光。由于西萨摩亚是波利尼西亚群岛中一个仅有16.2万人口、陆地面积2934平方公里的蕞尔小国,仅一日功夫便“周游”了全国。
风光迤逦的南太平洋岛国西萨摩亚
尽管如此,西国那一望无垠的椰林沙滩,健美淳朴的萨摩少女,清澈可人的天然浴池……却令人流连忘返。遗憾的是,时值当地冬天旅游淡季,航班有限,只好选乘当晚22时的班机,赶往下站—斐济。
经过3个多小时的飞行,“太平洋航空公司”轻盈玲珑的螺旋桨飞机穿过夜幕,又把我载回到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的斐济首都苏瓦,走下舷梯,苏瓦机场上高悬的大钟刚刚敲过了12下,斐济人的日历此刻翻到了公元1989年7月29日!
呜呼!我的生日,7月28日,就这样在这次匆匆的行程中“丢失”了。当然,我对此并无遗憾;相反,我仿佛因此永远年轻了一岁,我会永远欣喜地记起这个“丢失”了的生日。
(此文根据刊载于《世界知识》1989.18期的拙文《我“丢失”了的生日》略加订正修改)。
《世界知识》1989.18期《我“丢失”了的生日》原文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