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直鉴,1945年生于江苏省江宁县,曾任国家外交部礼宾司副司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外事局局长、中国驻芬兰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
我从事外交工作30多年,其中有一多半时间是从事礼宾工作。在外交部礼宾司工作的十几年里,我有幸与多位国家领导人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从他们待人接物以及处理外事工作的过程中,我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经验。现讲述如下,与大家分享。
01
1988年5月18日,我负责安排邓小平同志会见非洲莫桑比克总统希萨诺。在交谈中,邓小平同志一番语重心长的讲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说:“有一个问题,确定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方向是可以的。但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社会主义,贫穷绝不是社会主义,你们根据自己的条件,可否考虑,现在不要急于搞社会主义。要搞社会主义,也只能是符合莫桑比克实际情况的社会主义。”
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位中国国家高级领导人口中听到的奉劝外国领导人在条件不成熟时,不要急于搞社会主义的说法。我当时真的被邓小平同志的坦诚和实事求是的精神所折服。后来的事实证明,许多非洲国家不从实际出发、盲目搞所谓的社会主义革命,效果都很不理想,有的甚至把本国经济搞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会真心实意地忠言相劝。因此,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邓小平同志的远见卓识和大胆睿智。
02
1989年6月16日,邓小平同志指出,“一个国家的命运建立在一两个人的声望上面,是很不健康的,是很危险的。”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后,他就主动提出,辞去中央军委主席的职务,并向党中央建议,一般情况下,不再会见来访国宾。
在邓小平同志作出这个决定后,就碰上了当时的伊朗总统哈梅内依(现在的伊朗国家最高精神领袖)率团来华进行国事访问。邓小平同志决定就从此次访问开始实行这一重要决定。
哈梅内依总统在京正式活动结束后就要去外地访问了。但是,当他们听说不再安排邓小平同志的会见后,全团上下都非常惊讶和不解,表示不能接受。哈梅内依甚至说,如不安排邓小平同志的会见,这次访问是不成功的,是失败的。并扬言,如不安排会见,他们就不离开北京,直到见到邓小平同志后才离京去外地访问。
面对这种情况,当时的外交部领导考虑到伊朗在国际和在中东地区的重要作用以及与我们的长期友好关系,决定再向邓小平同志建议一下,请他从外交大局和多做工作考虑,拨冗会见哈梅内依总统一行。后来邓小平同志觉得外交部的建议很有道理,决定破例会见一次。当伊朗代表团听到这个消息后,全团上下欢呼雀跃,非常兴奋。
邓小平同志与哈梅内依总统就当时的国际形势和双边关系进行了亲切友好的谈话。事后证明,此次会见对于打破当时西方国家就“六四风波”后对我国的封锁,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后来在我反对美国霸权的斗争中,伊朗也起到了非常独特的配合作用。由此可以看出,邓小平同志考虑和处理问题,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
在打算不再会见后又破例会见外宾的事情上,他考虑的不是个人得失,而是从国家的长远利益和外交大局出发,妥善处理了这件看似是礼宾安排,实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举措的问题。
03
1998年夏天,我安排时任国家主席接受某一国家的大使递交国书。当时在安排领导人接受国书前,他已经确定还有一场外事活动。在确定接受国书的场地时,我想当然地把这两场活动安排在一起,以免他奔走劳顿。
那天下午,主席在人民大会堂北门的福建厅会见完第一批外宾后,就听取外交部的领导汇报情况。我们汇报完毕,他特意问了一下:“这个会见厅里有国旗吗?”当时人民大会堂的工作人员回答说:“这儿没有,只有南门的接待厅才有。”他一听,马上说:“不行,接受国书必须有国旗,我们马上赶到那儿去。”由于当时时间比较紧张,我们一行就穿过人民大会堂内部,从北门的福建厅走到南门的接待厅。在庄严的国旗下,主席接受了某国大使的国书,并与大使合影留念。
事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们搞礼宾改革,简化繁琐的形式,我不反对。但有些重要的东西不能轻易减掉。外国大使向我国家领导人递交国书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必要的仪式感和隆重性还是不能缺的。尤其是象征国家的国旗,更不能缺,以后一定要注意。”我听后,深受感动,也更加意识到,礼宾安排看似是事务性的工作,其实政治性是很强的,稍不注意就会造成不好的影响,甚至犯政治错误。
04
1998年6月,当时的泰国王储瓦集拉隆功(现在的国王)率团来华进行友好访问。我国是由胡锦涛同志作为国家副主席出面接待。
我们知道,泰国是君主立宪制的国家,国王在民众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普通民众在国王或王室成员面前都要匍匐前行或者下跪。对于这些做法,我们大都不习惯,甚至反感,但这是别国的国情,我们不能干涉。
在北京活动日程结束后,泰国王储代表团一行将赴安徽黄山参观游览。记得在人民大会堂的一场活动结束后,胡锦涛同志知道我将带队陪同外宾去外地,就特地把我叫到一边,叮嘱道:“中泰两国关系长期友好,做好泰国王室成员的工作非常重要。你们到外地后,要和当地领导以及接待人员说明这一点。他们是王国,上尊下卑的做法,我们可能看不惯,但这是人家的国情,我们一定要尊重,不要随便议论。生活上要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哪怕有些要求有点过分,也要尽量满足。”
泰国王储向中方接待人员致谢(左一为作者,时任礼宾司副司长)
胡锦涛同志这么指示我们,他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给接待人员做了榜样。代表团在京期间,他关怀备至,对他们的生活起居等情况问得很细,生怕我们有所疏漏。在会见王储时,总是以“殿下”相称。那种尊重、谦逊的态度给王储和代表团全体成员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次访问非常成功,王储非常满意。
在结束访问前,王储特别将中方的全体接待人员请到他的住处,一一握手致谢,并赠送礼品,还合影留念。这对泰国王室成员来说是十分罕见的。王储的这次友好访问对促进中泰两国友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中泰两国自建交以来,不管世界局势发生多大变化,两国关系始终如一,友好如初,这和我们的历届国家领导人呕心沥血地做工作是分不开的,胡锦涛同志就是其中之一。
05
1998年3月,在英国伦敦举行的亚欧首脑会议上,时任国家总理打破常规在峰会上两次会见北欧小国芬兰的总理利波宁,这是什么原因呢?
原来在第一次会见时,由于技术原因,芬方的媒体记者未能赶到现场,没有及时录下会见的影像资料。所以,芬兰方面希望朱总理能再安排一次会见,哪怕十分钟也行。对于这样看起来有点过分的要求,我们工作人员都觉得恐怕难以实现,已做好婉拒的准备。谁知当我们将此情况报告给总理后,他立刻痛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并请秘书转告我们说:“人家既然提出了特别的要求,肯定是有特别的理由。凡事也要替人家着想吆!”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作为一个大国总理,他善解人意的优秀品质也给对方总理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利波宁总理是芬兰资深政治家,担任多年总理后,又转任芬兰议会议长。他一贯对华友好,在他担任芬兰国家领导人期间,中芬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在我任驻芬兰大使的四年期间,他曾两次拨冗出席我使馆举行的国庆招待会,曾两次携全家来馆出席小型宴请。
他还多次会见我访芬代表团。每次会见,他都盛赞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在各个方面所取得的令世人瞩目的巨大成就。他每次见到我都叮嘱我回国休假时,一定要转达他对总理的亲切问候。
2004年11月,他应时任我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邀请,率芬兰议会代表团来华访问。访问期间,利波宁议长提出希望会见他的老朋友朱镕基总理。当时,朱总理已离开工作岗位,退休一年多了。一般情况下,他不再会见外宾了。经我们请示,朱总理非常愉快地答应会见他的老朋友,芬兰议长利波宁。
两位老人相隔六年后再次见面,非常高兴,相谈甚欢,临别时双方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利波宁议长是朱总理退休后会见的极少数外宾中的一位。由此可见,利波宁在朱总理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常不一般的。一个非常普通的礼宾上的安排,却促成了中芬两国友谊发展的一段佳话。
朱镕基会见芬兰议长利波宁一行
“彩云长在有新天,年年后浪推前浪。”新中国外交一路走来,从攻坚克难,到硕果累累,既展示了中国力量,也闪耀着中国智慧。这些充满了中国特色和外交智慧的礼宾安排,在对外交往中经常起到以柔克刚和意想不到的效果。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让我们在习近平主席的中国特色外交思想的指引下,继续贡献中国智慧,描绘出全球互利共赢的美好蓝图。
根据《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各国都可以拥有并派遣“外交信使”,作为在本国政府,驻外使领馆间传递外交文件邮袋的使者。外交信使在持有官方文件执行职务时,不受任何形式的搜查、逮捕或拘禁,享有人身不可侵犯权和完全的外交豁免权,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斩来使”。
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交部,我有幸成为一位外交信使,到过近一百个国家出差。对于刚刚走出校园大门不久的我,有机会得以行万里路,周游列国,增长见识,开拓眼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在几年的信使生涯中,工作之余,既饱览全球各地风情,名川大山,也去过普通游客很少涉足的亚非拉美偏远小国,亲历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奇闻趣事,大大丰富了我的阅历。兹将几桩趣事记录于此,与大家分享。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一)
1985年春节之前,我和老信使孙春业结束尼泊尔、斯里兰卡和马来西亚等国的东南亚之行,在曼谷度过大年初一,急切地准备赶回北京过年。
不料,行前被民航工作人员告知机票被取消,原因是航班上有“要要客”(VVIP)乘机。我们归心似箭,闻讯后不愿推迟,随即与民航代表处据理力争,称我们也是要要客,重任在身,必须完成任务,如期回京。几经周折,民航代表处终于保留了我们的座位。
春光和煦的曼谷街景
大年初二,乘着亚热带和煦的春光,我们驱车来到廊曼机场。一上飞机,走进头等舱,就看见两位气度不凡,皮肤皙白,体型富态的中年人,一人一排,正在看报,似乎有意遮挡着脸,靠窗坐在头等舱的一侧,与坐在中间一排的几位肤色黝黑,个头矮瘦的典型东南亚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等我们在与他们相对的另外一边靠窗落座,开始品尝空姐送上的清凉冷饮时,我们扭头细看,才发现这两位看上去更像华人的乘客,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色高棉”的领导人波尔布特和英萨利。那几位柬埔寨年轻人,显然是他们的警卫人员,仿佛形成一个保护圈,坐在他们周围。整个头等舱内,除了波尔布特一行,就是我和老孙两人。
飞机很快起飞,一路上波、英两人一言未发,或低头看报,或闭目养神;他们的随从更是沉默寡言。几个小时的飞行就这样在沉闷中度过。飞机刚刚落地,就有人登机,将他们迎接下去了。由于我们是唯一一波同行的VVIP,自然紧随其后下了。等我们开始走下舷梯时,看到波尔布特一行,乘着一辆考斯特专车,已经绝尘而去。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的奇遇之一。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二)
记得是1989年1月的一个的傍晚,我们从约旦起飞,准备前往下一站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与我同行的是川籍老信使田湘,老田为人谦和,幽默有趣,我俩相互照顾,配合默契,经常用四川话说笑,一路上轻松愉快。在约旦期间,去过与以色列遥遥相望的死海游泳,体验“永不沉沦”水上躺平漂浮;还驱车二百余公里,去到深藏在沙漠里的世界文化遗产佩特拉古城,领略了阿拉伯特有的罗马式建筑,气势恢宏,印象深刻。
以罗马式建筑闻名天下的约旦佩特拉古城
一到安曼机场,我们立刻有了一种与观光旅游时迥然不同的异样感觉,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警人员,安检比平时要严格得多。担心安检升级,会耽误我们登机,于是我们决定不去头等舱休息室,直奔登机口。半道上,有一位个头高大的洋人友好地与我搭讪,听说我们是要飞往巴格达后,用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大声笑道“真勇敢!“(Courageous men!)。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安检,我们终于登上了预定的波音737约旦皇家航空公司(Royal Jordanian Airlines)RJ812号航班。
安顿落座后,漂亮端庄的约旦空姐,和蔼可亲地给我们送上湿毛巾和香槟饮料。我则一如往常,先抓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航空杂志,埋头翻阅起来。 此时,坐在里座的老田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两下,并用四川话轻声对我努努嘴说“法特,法特”。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但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顿时惊呆了,那位头戴标志性提花头巾的阿拉法特,在几个保镖的前呼后拥下,匆匆从我身边疾步而过。有趣的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并没有在头等舱停留,而是径直往经济舱方向往后走去。阿拉法特及其随行刚刚步入机舱,机组人员迅速关上了舱门,飞机旋即开始向跑道滑行。
这时老田和我相视一笑,低声说道,这下完了,我俩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掌握了阿拉法特此行的信息,搞不好就得陪着他一同去见真主了。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很想去面对面,好好看看这位叱诧风云、可能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传奇人物。飞机起飞后不久我就起身走向经济舱,没想到在头等舱与经济舱的接口处被一位保安人员拦住,不让我过去,只好悻悻然返回座位。飞行中,我发现阿拉法特曾经到头等舱上过一次厕所,但也都有保镖守护在侧,无法靠近。
我们此行,正值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夕,中东地区局势风云变幻,各种有关可能开战的谣传甚嚣尘上的特殊关头。侯赛因国王在位的约旦是当时中东地区可以斡旋于阿拉伯世界和西方各国之间的重要和平力量,萨达姆大权独揽、一手遮天的伊拉克则是该地区最大的安全威胁;处在与以色列最前沿的巴勒斯坦的地位极其特殊微妙。
尽管我们对当时的中东政局的背景知之甚少,但突然间与巴解组织领导人如此近距离相遇,置身同一架飞机,顿时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之小,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可以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约旦与伊拉克比邻,不到一小时的飞行,还没有等我们把香槟和坚果小吃消灭,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匆匆过去了。飞机穿过夜幕,平稳地降落在了巴格达机场。我们收拾好行李,正起身等待机组人员开门,发现阿拉法特蓦然站在我身边,这位神秘莫测的风云人物,个头不高,笑容可掬,显得是那么平和平常。我跟他对视一笑,很自然地相互握了一下手。他的手竟是如此的纤细,仿佛是女人的一样柔软,完全不像四处组织武装暴力的领导人。这时机舱门打开了,阿拉法特被引导簇拥着首先走出机舱,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我们猜想可能是萨达姆的儿子或是萨达姆最信任的高官。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又一次极具戏剧性的奇遇。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三)
环球旅行总是让人感到获益匪浅,又会出人意外,令你在若有所“失”中重获你曾经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今年,我的生日便是在不同的国际时区变更线之间穿梭往来中悄然“丢失”了。
笔者生于29年前的7月28日。 29个春秋过后,有幸有机会飞越南太平洋,作大洋洲之游。7月27日晚新西兰时间22时许,我告别了这个水草肥美,小巧富庶的岛国,由奥克兰飞往西萨摩亚。
经4小时飞行后,抵达西国首都阿皮亚,这时时光倒流,我的日历上显示时间回到了凌晨2时。原来,新西兰位于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西国则处在变更线以东,两地时间有整整一日之差。
稍事休息,东方既白,我便乘着游兴开始驱车饱览西国风光。由于西萨摩亚是波利尼西亚群岛中一个仅有16.2万人口、陆地面积2934平方公里的蕞尔小国,仅一日功夫便“周游”了全国。
风光迤逦的南太平洋岛国西萨摩亚
尽管如此,西国那一望无垠的椰林沙滩,健美淳朴的萨摩少女,清澈可人的天然浴池……却令人流连忘返。遗憾的是,时值当地冬天旅游淡季,航班有限,只好选乘当晚22时的班机,赶往下站—斐济。
经过3个多小时的飞行,“太平洋航空公司”轻盈玲珑的螺旋桨飞机穿过夜幕,又把我载回到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的斐济首都苏瓦,走下舷梯,苏瓦机场上高悬的大钟刚刚敲过了12下,斐济人的日历此刻翻到了公元1989年7月29日!
呜呼!我的生日,7月28日,就这样在这次匆匆的行程中“丢失”了。当然,我对此并无遗憾;相反,我仿佛因此永远年轻了一岁,我会永远欣喜地记起这个“丢失”了的生日。
(此文根据刊载于《世界知识》1989.18期的拙文《我“丢失”了的生日》略加订正修改)。
《世界知识》1989.18期《我“丢失”了的生日》原文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