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外交部教育司翻译处(现为翻译司)工作,与我同时进入翻译处的有10多个年轻人。
1964年中法建交,在国际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周恩来估计中国的外交将会有大发展,为此要未雨绸缪,准备好干部,指示翻译处从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挑选一批刚毕业的年轻人,加以培养,应对即将到来的外事活动高潮。我们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进入了外交部。在此后的外事活动中,我们中不少人直接或间接聆听了周恩来对翻译工作的指导,业务水平不断提高,不少人成为了高级外交官。
▍1967年,作者(左一)在周恩来接见外宾时参加合影。
进入翻译处,我经常听到老同志讲,“总理”怎么说,“总理”又有指示啦……那时,外交部的人都把周恩来总理亲切地称为“总理”。周恩来对翻译工作特别关心,经常在见外宾前后通过口译或陪同人员对翻译工作提出要求。
周恩来对提高翻译的外语水平很关心,在日理万机中还经常想到翻译。他多次批示,要求我们每天要有3个小时练基本功(听、说、写、读、译),互相用外语对话。那时国内没有收短波的收音机,不能听外国电台的广播。但是学外语不听有关国家的广播,怎么能提高听力呢?为此周恩来特批为翻译处从国外买了几台有短波的收音机。我们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围着这几台收音机听英美的新闻广播。
1969年,我们在广东潮汕牛田洋军垦农场劳动时,周恩来还想到了有这么一批年轻人在“接受再教育”,派出外交部干部司司长张永宽到牛田洋,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地看望我们,向我们传达了周恩来的指示:“每天必须要有两个小时学外语。”大家听了很激动:总理是怕我们在农场劳动把外语忘了啊!可是在极“左”思潮横行的年代,连周恩来的指示都得不到落实,有人甚至认为张永宽的讲话是“大毒草”,应予批判。我们学外语的计划因而付诸东流了。
▍ 在中国与缅甸建立外交关系并互派大使的请示上,周恩来就翻译工作出的批示。
外交文件的翻译要求所有的专有名词、引语等都要查清楚。这对我们新入部的同志是很大的考验,有时翻译某国总统的名字,明明查了,抄到初稿上,无意中会漏写或多写一个字母。定稿人没时间去核对专名的译法,往往会放过。所以翻初稿的人粗心大意就会给整篇译文留下很多“陷阱”。我们几乎隔三差五都要被“敲打”一下:专名没写对,这个译法查了没有?打字缩行太短……
翻译室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也是在周恩来的“敲打”下逐渐形成的。听说,早在1951年,在关于缅甸驻华大使任命的上呈文件上,缅甸大使的名字在同一页纸上出现两种译法:吴敏敦、吴敏登。周恩来在上面指示:“姓名未统一译好,请注意!”我佩服周恩来连这么一个小错都能发现,我们天天同文字打交道,却还常出差错,太不应该了。
英美、欧洲等国的人名按照发音翻译就行。日本人的名字最难译,他们用的是汉字,如田中角荣、大平正芳等,但发音完全不同,只能死记硬背。日本领导人有时换得很频繁,在外事活动中遇到一个不熟悉的日本人名,翻译连“忽悠”的办法都没有。周恩来体谅翻译的难处,就指示新华社编著《常见日本人名、地名手册》,发给每位翻译。
▍ 敬爱的周总理
在外事活动间隙,周恩来还经常对翻译人员进行“考试”。冀朝铸、唐闻生等高翻就碰到过这种“考试”,对我们启发很大。有一次,听他们讲到周恩来考他们的地理知识,要求他们从东到西顺序说出拉美国家的名字。英语翻译往往对与自己工作有关的国家比较注意。
当时拉美国家与我国建交的不多,在外事活动中也难得提到它们,所以我们不太关心拉美国家的情况。冀、唐两位高翻未能通过周恩来的“考试”,周恩来要他们回来后好好看地图,以后还要“补考”。
在政治会谈中,中央领导经常提及二次世界大战的教训,类似“绥靖政策” “闪电战” “苏台德区”等,都有固定的外语表述,不能随便译。还有一些历史人物,如克劳塞维茨、梅特涅等,需要了解他们是谁,在历史上起什么作用等。这些历史词汇和历史人物也经常是周恩来的“考题”。他还告诫外语干部要懂得外语环境。“现在很多外语不只限于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你要搞语言,就要懂它(有关地区)的历史、地理。”
▍工作中的周总理(右一)
有一次过家鼎给周恩来当翻译,说起赵朴初居士,老过不知道什么是“居士”,周恩来就解释说:“居士是不出家的信佛的人。”老过译为“layman Buddhist”,顺利通过。
另一次,周恩来与一位非洲国家的总统会谈,我作为“见习翻译”,也参加了。周恩来提到木薯淀粉的利用问题,高翻冀朝铸傻眼了:木薯的英文怎么说?毕竟是老翻译,他不慌不忙地想用解释的办法“忽悠”过去。“贵国有一种植物含淀粉量很高……”话没说完,便被我国驻该国的大使打断了,大使提醒说是“cassava”,把老冀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除了一般的知识面外,周恩来还特别关心翻译对外交业务是否熟悉,情况是否了解。
外交部内各种机密文件,如有关国家的情况调研、驻外使领馆的电报、中央领导人会见外宾的谈话记录等,都按级别准许阅读。翻译处多数是年轻人,级别低,大部分文件都不能看,所以翻译时对背景、我方立场等往往一知半解。周恩来发现了这一问题,不止一次地指示部领导要让翻译了解情况,翻译要结合业务。他还说:“翻译不只是一个传声机器,翻译是人,是革命干部,要有自觉性和能动性……”他强调翻译要熟悉业务。
为了让翻译熟悉业务,周恩来指示,在地区司准备接待某国领导来访时,要请有关翻译参加讨论。重要文件的翻译,要有领导为翻译答疑。
▍中国前驻法国大使
对于口译,周恩来还特别要求在每场外事活动前,翻译都要看有关文件。我的丈夫吴建民是法语翻译,有一次周恩来会见一位非洲国家的总统,他去做翻译。外宾到达前,周恩来问他:“看文件了吗?”吴建民老实回答说:“没有。”周恩来有些不高兴:“为什么不看?”吴说:“翻译处没有这样的文件。”周恩来火了,狠狠批评了在场的主管部领导:“翻译不了解情况,怎么翻?不让翻译了解情况,是最残酷的……翻译要看文电,不仅是参加口译的翻译要看,不参加口译的翻译也要看,此事我已经讲过多次了。”
第二天,翻译处阅报室桌上多了许多文件,办公厅按照周恩来指示送来了有关文电和简报。我们可看的文件比其他单位都多,使我们不仅知道了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还了解了我国与有关国家的关系。在看文件的过程中,我们还相互切磋对有些提法的理解,外文译法,提高译文的水平。
▍1952年,《梁山伯与祝英台》。
外交翻译政治性强,周恩来要求“完整准确,通顺易懂”。“完整准确”不等于“对号入座”,他主张吃透讲话(或文件)精神才能译好。前辈翻译家给我讲的一件事,对我印象深刻:1952年,外交部组织外国驻华使节看电影,总理亲自选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还通过秘书打电话到翻译室,片名不要直译,建议译成“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西方家喻户晓,而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国外鲜有人知,借用莎翁作品的题目,有助于外国观众理解。周恩来这一点拨,使我们更懂得“翻译不是传声的机器”,是交流的桥梁,“对号入座”有时不能达到交流的目的,还必须注意使用外国人懂得的语言。
▍ 毛主席与周总理在交谈
还有一个例子,就是“毛泽东思想”怎么译成外语?开始我们译为“MaoTsetung’s Thought(当时还没用汉语拼音)”,即“毛泽东的思想”。也有人对“思想”的译法提出了疑义,大家讨论得很热闹,却没抓住要害。
最后请示周恩来,周恩来一针见血地指出:毛泽东思想不是毛泽东一个人的发明创造,而是中国革命经验的总结,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革命领导人集体智慧的结晶,因此译为“MaoTsetung Thought”为好。后来,中文人名地名一律用汉语拼音表述,“毛泽东”3个字改为汉语拼音。
那时我们在翻译处里感到很幸福,因为周恩来对翻译很重视,很关心。他一直把翻译看作是“外事干部的一个来源”,要求翻译发挥主观能动性。他说:“在外交谈判中,谈判代表本人固然重要,翻译也重要。翻译强的可以帮助把逻辑上、词句上不够恰当的地方纠正过来。”遇到重要文件的翻译,周恩来总要询问翻译处有什么意见。
翻译政府工作报告或党代会的政治报告,他鼓励翻译提意见、提问题。翻译中共九大文件时,周恩来主持了4次同翻译的座谈会,讲文件的精神,解答翻译的问题,并征求对草稿的意见。周恩来这样做,是有意引导翻译多关心外交业务,提高政策水平。
我是幸运的。在开始外交生涯的关键时候,有机会耳濡目染周恩来的教诲,对外交翻译以及外交工作的重要性、敏感性都有了感性知识,这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经历,终生受用。
(本文作者施燕华, 外交部英文专家,曾任驻欧共体使团及驻比利时使馆参赞,外交部翻译室主任,驻卢森堡大使,驻法国使馆公使衔参赞。)
根据《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各国都可以拥有并派遣“外交信使”,作为在本国政府,驻外使领馆间传递外交文件邮袋的使者。外交信使在持有官方文件执行职务时,不受任何形式的搜查、逮捕或拘禁,享有人身不可侵犯权和完全的外交豁免权,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斩来使”。
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交部,我有幸成为一位外交信使,到过近一百个国家出差。对于刚刚走出校园大门不久的我,有机会得以行万里路,周游列国,增长见识,开拓眼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在几年的信使生涯中,工作之余,既饱览全球各地风情,名川大山,也去过普通游客很少涉足的亚非拉美偏远小国,亲历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奇闻趣事,大大丰富了我的阅历。兹将几桩趣事记录于此,与大家分享。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一)
1985年春节之前,我和老信使孙春业结束尼泊尔、斯里兰卡和马来西亚等国的东南亚之行,在曼谷度过大年初一,急切地准备赶回北京过年。
不料,行前被民航工作人员告知机票被取消,原因是航班上有“要要客”(VVIP)乘机。我们归心似箭,闻讯后不愿推迟,随即与民航代表处据理力争,称我们也是要要客,重任在身,必须完成任务,如期回京。几经周折,民航代表处终于保留了我们的座位。
春光和煦的曼谷街景
大年初二,乘着亚热带和煦的春光,我们驱车来到廊曼机场。一上飞机,走进头等舱,就看见两位气度不凡,皮肤皙白,体型富态的中年人,一人一排,正在看报,似乎有意遮挡着脸,靠窗坐在头等舱的一侧,与坐在中间一排的几位肤色黝黑,个头矮瘦的典型东南亚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等我们在与他们相对的另外一边靠窗落座,开始品尝空姐送上的清凉冷饮时,我们扭头细看,才发现这两位看上去更像华人的乘客,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色高棉”的领导人波尔布特和英萨利。那几位柬埔寨年轻人,显然是他们的警卫人员,仿佛形成一个保护圈,坐在他们周围。整个头等舱内,除了波尔布特一行,就是我和老孙两人。
飞机很快起飞,一路上波、英两人一言未发,或低头看报,或闭目养神;他们的随从更是沉默寡言。几个小时的飞行就这样在沉闷中度过。飞机刚刚落地,就有人登机,将他们迎接下去了。由于我们是唯一一波同行的VVIP,自然紧随其后下了。等我们开始走下舷梯时,看到波尔布特一行,乘着一辆考斯特专车,已经绝尘而去。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的奇遇之一。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二)
记得是1989年1月的一个的傍晚,我们从约旦起飞,准备前往下一站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与我同行的是川籍老信使田湘,老田为人谦和,幽默有趣,我俩相互照顾,配合默契,经常用四川话说笑,一路上轻松愉快。在约旦期间,去过与以色列遥遥相望的死海游泳,体验“永不沉沦”水上躺平漂浮;还驱车二百余公里,去到深藏在沙漠里的世界文化遗产佩特拉古城,领略了阿拉伯特有的罗马式建筑,气势恢宏,印象深刻。
以罗马式建筑闻名天下的约旦佩特拉古城
一到安曼机场,我们立刻有了一种与观光旅游时迥然不同的异样感觉,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警人员,安检比平时要严格得多。担心安检升级,会耽误我们登机,于是我们决定不去头等舱休息室,直奔登机口。半道上,有一位个头高大的洋人友好地与我搭讪,听说我们是要飞往巴格达后,用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大声笑道“真勇敢!“(Courageous men!)。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安检,我们终于登上了预定的波音737约旦皇家航空公司(Royal Jordanian Airlines)RJ812号航班。
安顿落座后,漂亮端庄的约旦空姐,和蔼可亲地给我们送上湿毛巾和香槟饮料。我则一如往常,先抓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航空杂志,埋头翻阅起来。 此时,坐在里座的老田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两下,并用四川话轻声对我努努嘴说“法特,法特”。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但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顿时惊呆了,那位头戴标志性提花头巾的阿拉法特,在几个保镖的前呼后拥下,匆匆从我身边疾步而过。有趣的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并没有在头等舱停留,而是径直往经济舱方向往后走去。阿拉法特及其随行刚刚步入机舱,机组人员迅速关上了舱门,飞机旋即开始向跑道滑行。
这时老田和我相视一笑,低声说道,这下完了,我俩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掌握了阿拉法特此行的信息,搞不好就得陪着他一同去见真主了。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很想去面对面,好好看看这位叱诧风云、可能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传奇人物。飞机起飞后不久我就起身走向经济舱,没想到在头等舱与经济舱的接口处被一位保安人员拦住,不让我过去,只好悻悻然返回座位。飞行中,我发现阿拉法特曾经到头等舱上过一次厕所,但也都有保镖守护在侧,无法靠近。
我们此行,正值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夕,中东地区局势风云变幻,各种有关可能开战的谣传甚嚣尘上的特殊关头。侯赛因国王在位的约旦是当时中东地区可以斡旋于阿拉伯世界和西方各国之间的重要和平力量,萨达姆大权独揽、一手遮天的伊拉克则是该地区最大的安全威胁;处在与以色列最前沿的巴勒斯坦的地位极其特殊微妙。
尽管我们对当时的中东政局的背景知之甚少,但突然间与巴解组织领导人如此近距离相遇,置身同一架飞机,顿时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之小,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可以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约旦与伊拉克比邻,不到一小时的飞行,还没有等我们把香槟和坚果小吃消灭,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匆匆过去了。飞机穿过夜幕,平稳地降落在了巴格达机场。我们收拾好行李,正起身等待机组人员开门,发现阿拉法特蓦然站在我身边,这位神秘莫测的风云人物,个头不高,笑容可掬,显得是那么平和平常。我跟他对视一笑,很自然地相互握了一下手。他的手竟是如此的纤细,仿佛是女人的一样柔软,完全不像四处组织武装暴力的领导人。这时机舱门打开了,阿拉法特被引导簇拥着首先走出机舱,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我们猜想可能是萨达姆的儿子或是萨达姆最信任的高官。
这就是我多年前信使生涯中,又一次极具戏剧性的奇遇。
外交信使生涯轶事拾遗(之三)
环球旅行总是让人感到获益匪浅,又会出人意外,令你在若有所“失”中重获你曾经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今年,我的生日便是在不同的国际时区变更线之间穿梭往来中悄然“丢失”了。
笔者生于29年前的7月28日。 29个春秋过后,有幸有机会飞越南太平洋,作大洋洲之游。7月27日晚新西兰时间22时许,我告别了这个水草肥美,小巧富庶的岛国,由奥克兰飞往西萨摩亚。
经4小时飞行后,抵达西国首都阿皮亚,这时时光倒流,我的日历上显示时间回到了凌晨2时。原来,新西兰位于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西国则处在变更线以东,两地时间有整整一日之差。
稍事休息,东方既白,我便乘着游兴开始驱车饱览西国风光。由于西萨摩亚是波利尼西亚群岛中一个仅有16.2万人口、陆地面积2934平方公里的蕞尔小国,仅一日功夫便“周游”了全国。
风光迤逦的南太平洋岛国西萨摩亚
尽管如此,西国那一望无垠的椰林沙滩,健美淳朴的萨摩少女,清澈可人的天然浴池……却令人流连忘返。遗憾的是,时值当地冬天旅游淡季,航班有限,只好选乘当晚22时的班机,赶往下站—斐济。
经过3个多小时的飞行,“太平洋航空公司”轻盈玲珑的螺旋桨飞机穿过夜幕,又把我载回到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的斐济首都苏瓦,走下舷梯,苏瓦机场上高悬的大钟刚刚敲过了12下,斐济人的日历此刻翻到了公元1989年7月29日!
呜呼!我的生日,7月28日,就这样在这次匆匆的行程中“丢失”了。当然,我对此并无遗憾;相反,我仿佛因此永远年轻了一岁,我会永远欣喜地记起这个“丢失”了的生日。
(此文根据刊载于《世界知识》1989.18期的拙文《我“丢失”了的生日》略加订正修改)。
《世界知识》1989.18期《我“丢失”了的生日》原文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