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话语权的舞台上，如何准确把握传播对象的主观意识，实现有的放矢地科学传播是我国对外传播研究的重要课题。符号融合理论与幻想主题分析法正是将抽象的主观意识符号化和操作化的理论基础与实证研究方法。本文以美国《纽约时报》的一篇关于“中国梦”的报道为例，解析其呈现的符号现实，并以此探讨绘制各文明符号意义图谱的科学方法及其对制定传播策略的指导意义。
中国对外传播所面对的挑战是，要在西方经营了几百年的国际资讯传播平台上，向已经被占据霸权地位的西方话语体系所影响的国际社会与海外受众传播中国的立场和理念，讲述中国的故事。其中，既有完全不了解中国的西方本土受众，也有受西方话语影响的第三世界精英与民众。正由于对外传播的受众和传播者是生活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受制于不同的语言和历史记忆，同样的信息在西方话语与东方话语中可能引发截然不同的反应。因此，在不了解传播对象主观意识前提下的传播好比“鸡同鸭讲”，不仅无法打动人心，有时甚至因触及“敏感主题”而适得其反。要在国际话语权的争夺中赢得主导地位，就要拥有对不同文明主观意识图景的掌控和施加影响的能力。
本文聚焦传播对象的主观意识问题，采用西方已经相当成熟的符号融合理论与幻想主题分析法，以美国《纽约时报》一篇关于“中国崛起”的报道为例，解析该文本所呈现的意识图景，冀期抛砖引玉，为有针对性地制定传播策略，设计符号现实与叙事情节提供可操作的实践案例。
符号融合理论与幻想主题分析法
如何科学掌握传播对象的主观意识图景？起源于美苏冷战研究的符号融合理论，将抽象的主观意识符号化并转化为人们可以观察、测量、分析并施加影响的客观数据，已成熟地运用于分析传播对象的意识图景。
在符号融合理论（Symbolic Convergence Theory）中，符号是一个宽泛的概念。该理论将世界分为三种现实：物质的现实（material reality）、社会的现实（social reality）与符号的现实（symbolic reality）。物质的现实包括所有自然界的客观物质，社会现实是人类社会的社会关系总和，符号现实是构成人类思维交流传播的符号总和，包括语言、文字、图像、取向、视野、世界观、意识形态等。我们正是通过这些语言和符号元素来组织我们的意义系统并展开传播活动。
符号的意义系统实际上就是我们用于思维的意识图谱。这个图谱是由无数文字、词汇、图像等基本元素组成的，不同元素的聚合形成观点、意识、世界观、价值取向等；再深一层，不同的观点、意识、世界观、价值取向等又聚合成某种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并再进一步聚合成核心的文明价值。每个文化、文明的核心价值是不同的，如西方文明最核心的部分是圣经，而中华文明的最核心部分是阴阳、天人合一等。像不同的民族有其独特的民族的生物基因图谱一样，不同的文化和文明也有自己符号意义图谱。对外传播的关键是仔细研究不同文化的意义图谱（或称思维意识图谱），在传播对象的意义图谱中施加影响。从这个视角看，国际话语权争夺的本质是在各文明、各国家现有的思维意义图谱上的符号的竞争。
如何科学绘制不同国家文化的符号意义图谱？基于符号融合理论的幻想主题分析法（Fantasy Theme Analysis）提供了一个有效的操作方法：从文本入手找出研究对象所想象的主题故事，描绘其思维意识图景。
幻想主题分析法由三个不同层次的解析组成：幻想主题（fantasytheme）、幻想类型（fantasy type）和语义视野（rhetoric vision）。幻想主题是最小的分析单位，也是最贴近“客观现实”的符号幻想单元，包含以下几个戏剧元素: 场景（setting）、人物角色（character）、情节（plotline）和合理化机制（sanctioning agent，亦称合法化机制）。若在传播过程中发现诸多类似的幻想主题并出现一定程度上的符号聚合现象，即出现了幻想类型（fantasy type）。语义视野是在幻想主题与幻想类型之上的一种更严谨的结构，一个复合的戏剧，一个更复杂的幻想现象。语义视野实际上是研究对象在某个议题上的符号现实（主观意识图景），是整个思维意识图谱在该议题上的生动再现。
一篇《纽约时报》文章的文本分析
本文以《纽约时报》在2012年12月11日一篇题为“For China’s ‘GreatRenewal’: 8 Trends to Keep an Eye On”（Bill Bishop）的报道为例，采用幻想主题分析法对文本进行解析，找出幻想主题、幻想类型，及其所延伸出的语义视野，描绘该文本所呈现的符号现实（意识图景）。
幻想主题分析结果
研究发现，该文针对习近平主席的形象、中国发展趋势和国际影响三个方面展开幻想，下面对呈现的幻想主题做简单解析。
首先是针对习主席的幻想主题：倾向变革的民族主义者。
倾向变革的民族主义者（change-oriented nationalist）是一个正面含义与负面含义都有的幻想主题。民族主义者在中国的语境中是个中性或许正面的词汇，但在西方主流媒体中，nationalist有较为负面的涵义，并有引申出相。关负面话语的可能。另外“倾向变革”在西方媒体语境中有正面含义，如当年奥巴马首次竞选总统，就以“变革”（change）来包装，由此可见，西方媒体对新国家领导人进行变革有期待。（如表1所示）
其次是针对中国国家发展趋势的幻想主题。
主要有以下五个。一是政府会致力于经济转型。这是一个正面或中性的幻想主题，但对中国目前的经济问题，有过多的负面幻想情节，如大量负债、膨胀的国营部门、盘根错节的特殊利益、收入差距、城乡不平等及企业利润停滞等。（如表2所示）
二是政府会反腐但不涉及体制。这个主题里面有一个清晰的负面语意视野，即政府的腐败问题是体制问题，是目前的体制导致腐败蔓延。但在这个文本中并没有提供相关的具体情节。这里就涉及幻想主题的设计与联想，在这个反腐故事设计中，即便作者不提供体制导致腐败蔓延的具体情节，只是把这个幻想提及一下，就重复了一个很流行的负面幻想主题。（如表3所示）
三是政府会注重环保但挑战巨大。这是个正面的幻想主题，但同样掺入了负面的幻想情节，如指中国有世界上最严重的环保问题，这些问题威胁社会稳定。（如表4所示）
四是社会行动主义增多。用社会行动主义（social activism）这样中性的词汇来取代“示威”“抗议”（protests）等西方媒体一贯用的负面含义的词汇，显示出他们压制住了对中国未来社会动乱幻想的冲动，采取了一个很明显的谨慎态度。特别是他们没有提到其一贯青睐的西藏和新疆动乱，而只是提到由于环保引发的政治示威行动，说明他们比起过去明显的反华态度有所收敛。（如表5所示）
五是网络压力会增大。这个主题虽然延续了美国媒体长期的资讯自由带来社会变革的基本语意视野，但与过去美国媒体长期传播的故事主题还是有所不同。首先，它承认中国互联网发展取得了很大成就，拥有世界最多的网民，达6亿，在2013年底会有几亿智能手机用户；其次，它承认了中国网民利用网络丑闻曝光要求更负责任的政府的这种网络多元舆论，这与西方媒体一贯地将中国的互联网想象为政府严密控制的网络空间不同。特别是它承认互联网会对政府造成压力但不会改变制度，这与他们一贯宣传的信息自由带来革命的幻想也很不一致。（如表6所示）
然后是针对国际影响的两个幻想主题。
一是与邻国的麻烦会增加。这是典型的负面中国威胁论的翻版。有诸多情节：如中国在钓鱼岛、中国东海和南海争议岛屿的方式使邻国不安；国内民族主义言论增加；与日本、越南、菲律宾的紧张关系持续；中国与邻国的猜疑甚至不幸灾难风险增加；亚洲军备竞赛加剧。也可以预见，这些要素会是美国媒体在今后涉及中国和亚洲报道中的传播导向。他们会进一步强化这方面的故事情节，渲染中国威胁。（如表7所示）
二是继续海外投资。这是一个没有鲜明合理化机制（价值原则）的主题，连作者自己也不知用什么样的幻想主题来包装这个问题。就如许多专家提到的，中国的崛起给西方也带来很多新问题无法用传统的观点去解释。用幻想主题的语意词汇来说，就是很多新的现象很难用旧的幻想框架和价值原则来解释。中国的海外投资就是这样的一个新现象。西方有关海外投资长期使用的一个幻想主题和价值原则就是资本的自由流动天经地义。这是他们自由主义经济话语体系中的基础部分，但现在这个原则用在中国海外投资上就遇到了障碍。如果承认自由主义经济话语体系，就必须认可资本的自由流动，而认可资本的自由流动，就应该欢迎中国的海外投资，但中国的海外投资却成为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样的问题？作者含糊其词，整个幻想主题的各个情节也是混乱的，特别是没有一个清晰的价值原则在这个主题里，这反映出西方社会对中国海外投资这个问题还没有设计出能够与其自由主义经济话语体系一致的幻想故事和合理化机制。（如表8所示）
语义视野分析结果
在对幻想主题进行分析后，下面本文将各幻想主题相互聚合后形成的幻想类型与语义视野一一呈现。（如表9所示）
结论与讨论
通过对《纽约时报》一篇报道的幻想主题分析，本文发现该文本在“中国崛起”的议题上建构出了两大语义视野：“中国会有改变但不抱期待”和“中国威胁”。另外，本文还发现了一个美国媒体尚未明确的幻想主题。上述发现对我国对外传播有以下启发意义。
第一时间设计幻想主题与故事情节，先入为主，抢占先机。
第一时间设计幻想主题在国家领导人的形象包装上尤为重要。俄罗斯的对外媒体刻意将普京塑造成一个“硬汉”形象；美国的主流媒体也把奥巴马包装成“美国梦”的代表，从一无所有的黑孩子到国家领袖。中国的对外媒体给习主席定义一个什么样的形象？《纽约时报》在中国给新领导人的形象定义尚未明确之前，就自己抢先给习主席定义为“倾向变革的民族主义者”，特别是使用了“民族主义者（nationalist）”这个在西方话语中有负面含义的词汇，值得警惕。这或许为以后某些与此相关的话语袭击做了符号铺垫，使中国以后的形象设计和宣传变得比较被动。
占据传播对象意识图景中的道德制高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继续海外投资”是西方回避用自由主义经济话语体系解读的，价值原则模糊不清的幻想主题。正是由于西方媒体出于自身利益，在中国海外投资的问题上不愿意承认他们一贯宣扬的“资本自由流通原则”，该主题下的幻想情节混乱不清。而这就是中国对外传播工作应该着力的地方。我们自己如何来讲中国海外投资这个故事？要构建什么样的幻想主题，提供什么样的语意视野？特别在这个问题上，中国应该理直气壮地打出自由主义经济，资本自由流动这样的大旗，设计出相应的幻想主题，比如为投资国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让消费者享受更便宜的商品，让收购股东获得有价值的回报等，占据国际话语竞争的道德制高点。
绘制各文明的思维意识图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本文发现《纽约时报》的报道表面上句句客观、有依有据，但实际上“潜藏机关”：略带正面的幻想主题下暗藏着众多负面的幻想情节，继续建构着针对“中国崛起”的，迎合西方一贯主流话语的扭曲的“符号现实”。另外，也是通过对文本意识图景的把握，找到了“继续海外投资”在西方自由主义价值体系中的合法性，为制定传播策略提供指导。国际话语权争夺的本质正是采用符号借用、重组、创造、植入等手段，有的放矢地对传播对象主观意识图谱施加影响。因此，要使我国对外传播摆脱“自说自话”的尴尬境地，建议采用符号融合理论与幻想主题分析法等科学研究方法，展开对各文明各国家的思维意识图谱的紧迫研究。（公共外交季刊）
作者：吴玫（察哈尔学会研究员，澳门大学传播系副教授、副主任）
publicwinter@foxmai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