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7日,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市以北400多公里的塔夸伦博省晴空万里、骄阳似火。1911年落成的省政府大楼前彩旗招展,将这座具有浓郁折衷主义风格的历史建筑装扮的喜气洋洋,第34届“高乔故乡节”的“重头戏”—环城马队巡游即将拉开帷幕。今年的巡游格外引人注目,这是因为上任伊始的拉卡列总统专程拨冗出席,这在乌拉圭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中午时分,省会塔夸伦博市万人空巷,只见烈日炎炎下人头攒动、翘首以盼。此时,穿着肥大的马裤,脚蹬马靴,腰间扎一条镶满银饰的宽腰带的英姿飒爽的拉卡列总统和夫人庞塞骑马通过主席台,并摘下高乔特色的毡帽和草帽向看台上的嘉宾和周围的人群亲切致意,现场顿时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人们的笑脸像阳光一样洒满小城的每一个角落。
“高乔故乡节”是乌拉圭内陆地区最重要的民俗节日,每年来自国内外的游客超过5万人。今年出席嘉宾的规格之高历史罕见,除拉卡列总统夫妇外,还有副总统、国会主席兼参议长、众议长、总统府秘书长、内政部长、国防部长、住房、土地规划和环境部长、旅游部长以及中、美、俄、英、法、德、巴西、墨西哥、加拿大等重量级驻乌使节。应塔夸伦博省省长梅嫩德斯邀请,我们也有幸参加了这个盛大的节日。
“高乔故乡节”由来
公元16世纪,欧洲殖民者为了在“新大陆”能够立足扎根,从欧洲带来了牛、马、羊等牲畜,新的物种在幅员辽阔、气候适宜、土地肥沃、牧草丰美的南美大地迅速繁衍。来到这里的西班牙人虽然同宗,但人分三六九等,财富多寡决定一切,他们迅速分化,没有土地的西班牙白人四处流浪,一部分与土著妇女结合,高乔人就是他们的混血后裔,主要生活在阿根廷、乌拉圭的潘帕斯大草原上,以及巴西南部平原地区。“高乔”音译自西班牙文“Gaucho”,是流浪汉、浪子之意。高乔人因为出身卑贱而被排挤到社会边缘,一方面,白种移民出于血缘因素蔑视他们,另一方面,高乔人被招募去与印第安人作战,土著对他们也充满仇视。他们在白人与土著印第安人之间,没有归属,地位尴尬而复杂,不得不寄情草原,心爱的马、烤肉、马黛茶、吉他和杜松子酒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高乔人的经典史诗《马丁·菲耶罗》生动地描述了这种悲伤的心情:
我在此放声歌唱,伴随着琴声悠扬;一个人夜不能寐,因为有莫大悲伤;像一只离群孤鸟,借歌声以慰凄凉。
进入19世纪后,大部分高乔人结束了游牧生活,定居下来成为农牧业的雇工或小农场主,另一部分进入城市开始别样的生活。尽管传统意义上的高乔人及其生活方式逐渐销声匿迹,但作为一种民族的文化和精神血脉却被很好地传承了下来。乌拉圭是一个移民国家,人口中绝大部分是白人,占88%,其中西班牙、意大利移民后裔最多,还有不少英国、德国和葡萄牙移民。此外土著人、犹太后裔、混血人种和少数黑人共同组成了这个多种肤色的国家。乌拉圭作为不同民族后裔组成的国家,没有共同的祖先,乌拉圭人崇尚高乔人勇敢豪迈、自由洒脱、热情浪漫、骁勇彪悍、勤劳质朴的个性,于是高乔人和高乔文化就成了乌拉圭人共同的精神家园。如今,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市中心的高乔博物馆已成为当地重要的文化地标。传承高乔文化,就是守护人民精神上的“故乡”,“高乔故乡节”由此而来。
塔夸伦博省初探
位于乌拉圭北部的塔夸伦博省作为高乔人曾经驰骋的天地,地形似等边三角形,面积15438平方公里,居全国第一,与北京市相近,但人口仅约9万,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只有6人。“塔夸伦博” (Tacuarembó) 源自土著瓜拉尼语tacuaras,意为“野生芦竹”。地广人稀是我们进入塔省时的第一印象,公路两旁的绿色牧场绵延不绝,行驶在塔省的公路上犹如在太平洋上航行,茫茫一片,漫无边际。远眺窗外景色,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儿时曾经背诵过的北朝民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塔夸伦博省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其成为乌拉圭重要的畜牧业产区。中国是乌拉圭牛肉出口的最大市场。2019年,中国从乌拉圭进口的牛肉占中国总进口量的约五分之一,占乌拉圭当年牛肉总出口量的三分之二,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不少来自塔夸伦博省。
其实除了草原,该省地貌十分多样,这里不仅有广袤的盆地、陡峭的山峰、嶙峋的怪石,还有横穿而过的河流,以及广阔的沙地、成荫的密林和纵横的沟壑,是乌拉圭内陆典型景色的集大成者。
一年一度的佳节盛况空前、人满为患。熟悉“门路”的人都会提前至少3个月安排交通住宿。我们因为有事,原来并未考虑参加,等到临时决定应邀前往时,活动举办地省会塔夸伦博市及其周围小镇的酒店早已“一房难求”,于是,我们只好在该省南部的一座袖珍城市—圣格雷戈里奥德波兰科市 (San Gregorio de Polanco) 先行落脚。
小城故事多。毗邻的人工湖水面达12万公顷,烟波浩淼、湖光潋滟。这座湖畔小城更大的“来头”是号称拉美首家“露天视觉艺术博物馆”。城内街道两旁的壁画各个笔法精湛、创意十足,不但色彩绚烂,还能巧妙结合各个建筑的不同特点,制造出有趣的视觉效果。优美的景色和浓郁的艺术氛围吸引了无数国内外的画家和艺术爱好者前来创作,小城因此名声大噪,成为乌拉圭知名的旅游和艺术之都。来过拉美的人都知道,真正的“壁画之都”是墨西哥城,很少有人知道在遥远的乌拉圭也有一座“壁画之城”。依我看来,二者各有千秋,如果把墨西哥城比作一位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那么圣格雷戈里奥德波兰科则更像是一位独具风韵的小家碧玉。
圣格雷戈里奥德波兰科市市长洛伦索非常重视王大使的来访,不仅设宴款待,就进一步加强双方互利合作交换意见,还亲自陪同考察当地著名的波兰科鱼子酱公司 (Polanco Caviar)。众所周知,由鲟鱼鱼子制成的鱼子酱,与松露和鹅肝一道被视为世界三大珍肴异馔,并以每千克2000多美元的高价位列三珍之首。鱼子酱贵比黄金是因其成本奇高,要生产鱼子酱,母鲟鱼至少要养殖7年才能产卵。该公司的养鱼场毗邻乌拉圭的一条重要河流—黑河,丰富的水量、平缓的流速和适宜的水温是养殖高品质鲟鱼的最有利条件。公司CEO马尔克斯告诉我们,乌拉圭是世界鱼子酱重要生产国,该公司的产品畅销海外,希望能够早日打进中国市场。王大使表示,中国鱼子酱市场潜力巨大,希望双方进一步推动该领域合作交流。
接待我们的塔夸伦博省政府文化局长阿莱索是“高乔故乡节”的创始人,他详细地向我们介绍了一路走来的艰辛,自豪之情溢于言表。阿莱索局长几年前去过中国,对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深为敬佩。他热情地邀请我们驱车前往距离省会23公里的“伊甸谷” (Valle Edén), 参观探戈歌王加德尔 (Carlos Gardel) 博物馆。
阿莱索局长说,塔夸伦博省风光旖旎、人杰地灵,闻名遐迩的探戈歌王加德尔19世纪80年代就诞生在这里,他是探戈史上最负盛名的歌王,探戈音乐在他的时代达到了顶峰。加德尔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有一副“金嗓子”,他的嗓音特别适合表达探戈所蕴含的感情,在上世纪20至30年代声望如日中天。
加德尔的探戈名曲《一步之遥》在电影《真实的谎言》、《闻香识女人》、《辛德勒名单》中成为不可磨灭的经典桥段。遗憾的是,加德尔1935年6月24日在哥伦比亚麦德林因飞机失事不幸遇难,和猫王普雷斯利 (Elvis Presley)、墨西哥歌王因凡特 (Pedro Infante)、内格雷特 (Jorge Negrete) 一样英年早逝,令人唏嘘不已。加德尔虽然已经离去多年,但拉普拉塔河流域的人民并没有忘记他,他的名望与日俱增,大家都说他“一天比一天唱得好” (cada día canta mejor)。
阿莱索局长自信地说,尽管关于加德尔的出生地有不同的版本,但所有来过这里的人都再也不会怀疑,他的确是出生在塔夸伦博省。
何人不起故园情
“高乔故乡节”持续一周,活动内容丰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高潮是浩浩荡荡的环城马队巡游。马是高乔文化的灵魂,也是高乔人密不可分的伙伴。高乔民谚说:“胯下没有一匹嘶鸣的马,就根本说不上是高乔人”。正因如此,高乔人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他们几乎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抱上马背,学习一切与马相关的技能。参加今年巡游的规格之高创历史之最,不仅有拉卡列总统夫妇、参议员、公开市政党领袖马尼尼、政坛新秀萨尔托里等,还有英国、法国、加拿大等国驻乌使节。4200名骑手中男士头戴黑色宽沿毡帽,穿着紧身上衣和两侧边线上有彩绣点缀的束脚灯笼马裤,腰间挎着一把高乔传统佩刀,扎一条镶满银饰的宽腰带,腰带上银制的拴扣花型繁多,漂亮精致;女士们则头戴浅色草帽,身穿镶有蕾丝花边的碎花长裙,显得温婉朴素。男女均在脖颈间系着丝巾。他们当中既有英姿飒爽的少年和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甚至有躺在母亲怀抱中熟睡的孩童。只见他们或一人一骑,或驾着马车,更有甚者一人领着数十匹马潇洒走一回,尽展高超的骑术和牧马本领。这万马奔腾、群情激昂的景象为“高乔故乡节”吹响了嘹亮的号角,像是在号召大家共赴这场盛大的嘉年华。
如果说马队巡游是节庆的高潮,那深入展示节日内涵的活动,则是在城郊“洗衣妇湖区” (Laguna de las Lavanderas)。这其实是一个“高仿”高乔小镇:一步迈进去,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一两百年前的乌拉圭乡村,随处可见的是一排排草土搭垒的建筑,类似中国北方农村常见的“干打垒”,古朴原始、粗犷荒凉,与位于宁夏银川的曾经拍摄《新龙门客栈》等影片的“西部影城”十分相似。身着传统高乔服饰的人们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牛羊在圈栏中悠然自得,矫健的高乔骑手则在驯马场里忙着驯服桀骜的烈马。当地人介绍说,小镇里的各个建筑每年由不同的团队根据当年主题进行搭建,游客可以投票评选出优胜建筑。今年组委会选定的主题是“移民在乡村扮演的历史角色”,于是我们看到,这些建筑可以是从事畜牧业的庄园,可以是销售各类农产品的店铺,还可以是马戏团等文化艺术场所,生动还原了一百多年前质朴而喧嚷的生活图景。为确保小镇的“原汁原味”,组委会规定只能使用当地出产的木材、粘土、石头、皮革和麦秸,不得使用水泥、金属等任何新型建筑材料,甚至连一颗钉子都不能用,室内家具等陈设和各类器皿也必须是拥有100年以上历史的货真价实的文物。小镇将于节后全部拆除,直到下一年的“高乔故乡节”再重新搭建。通过这样的方式,人们每年都能获得全新的文化体验,也许他们正是要利用这样的机会来反复提醒自己:“我们永远是高乔人的子孙”。
高乔人,特别是高乔牛仔的经典形象是结实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和深褐色的眼睛。高乔人以身手矫健、骑术高明闻名于世,个个都是驯马好手。高超的驯马术是高乔人展现男子气概的最佳方式,令人叹为观止。小镇上的驯马比赛看点最足、人气最旺。比赛使用的所有马匹都未经驯化,非常暴躁。准备出场的选手首先在马匹被控制住的时候骑在马上,随着一声哨响,失去控制的马儿飞快地冲向场地,昂头甩蹄,时而前腿扬起,时而后腿倒立,伴随着大声嘶鸣,企图甩掉背上的骑士。勇敢的骑手则要凭借精湛的骑术和超人的胆量与骏马抗争,他们身体后仰紧贴马背,双腿夹紧马腹,用力抓住缰绳,力图保持在马背上的时间,这也是比赛的亮点所在,以此来决定胜负。骑术精湛的高手,甚至在被马甩落时,仍能凭借紧握缰绳的双手之力将整个身体悬空侧倚在疾驰的骏马旁,寻找机会再次跃上马背。人在马上或左或右辗转腾挪,仿佛人马一体、游刃有余。获胜者会获得证书和奖杯,但更让他们感到无比荣耀的,则是观众长时间的欢呼和掌声。
由于比赛十分惊险,经常有选手从马背上跌下受伤,组委会专门备有救护车在场外待命。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我们就亲眼目睹一名骑手摔下受伤,被疾驶入场的救护车送往医院。
“高乔故乡节”的另一大亮点是聚集了全国乃至周边国家众多著名优秀游吟歌手 (Payador)。“没有哪个高乔人不是好歌手”,游吟歌手是高乔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身披破烂“蓬秋”的歌手坐在牛头骨上,怀抱一把吉他,即弹即唱,指尖里流淌出来的是生活的韵律和节奏,唇齿间吟唱的是底层人民的现实和感慨,周围的人们在听歌和助兴中轮流饮用一杯马黛茶,从入暮到深夜,高乔人心中的悲欢,随着歌声琴韵在乌拉圭草原飘荡。这是高乔文学的雏形,也是乌拉圭人引以为傲的民族特色之一。马丁·菲耶罗唱出了高乔人的心声:
自由生活是我的荣光,像鸟儿在天空一样;我在地面没有巢穴,颠沛流离迎接风浪;我在高空展翅飞翔,无人追随无人依傍。
“高乔故乡节”尚未落幕,我们的探寻之旅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回来的路上正值农历十五,旷野之上,万籁俱寂,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中国人常讲:“月是故乡明”。高乔人也有一首民谣唱到:“浪迹天涯,走过万水千山;明月伴我,以慰凄凉悲伤”。每个游子心中都有一个故乡在召唤,就像每个高乔人都有一段记忆值得被追寻。对于乌拉圭人来说,“高乔故乡节”既是高乔风俗和精神的一场盛大巡礼,也是深度强化民族认同感的一次寻根之旅。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传承是一个国家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基础。坚持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乌拉圭作为一个历史不算很长的移民国家,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保护和弘扬自己的传统文化,守护心灵的“故乡”,这种自信、自尊和坚守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