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来元)
中国与纳米比亚是全天候朋友,有着十分良好的传统友谊和亲密友好的新型伙伴关系。两国建交以来,各个领域的友好合作关系发展顺利,在经济领域开展成功合作的例子不胜枚举。但也有败笔,中国以政府优惠贴息贷款援建的纳米比亚北方制革厂项目就是一例。
北方制革厂陷入困境
北方制革厂建在纳米比亚北部的翁丹瓜市。该项目于2000年3月由中纳有关当事双方正式签署合同,随后动工建设,于2002年4月建成。这一项目是由中国进出口银行向纳方提供5000万元人民币的政府优惠贴息贷款,再由一家中国公司以承包方式负责厂房的土木工程建设、机器设备的提供、运输、安装、调试及对纳方人员的技术培训。中国公司完成上述任务后,及时将该项目移交给纳方,此后由纳方独立经营、独立管理。
该厂由中国公司承包建设,建成后由纳方独立经营、独立管理,这个要求是由纳方提出来的,中国承包公司积极响应。这项交钥匙工程得到了当时中国驻纳米比亚大使馆的支持和国内主管部门的批准。对此结果,纳方表示满意,获得这一承包项目的中国公司更是高兴十分,对助其承包成功的有关领导的感激之情自不必说。这件事当时办得确是皆大欢喜,殊不知麻烦的种子却从此播下了。该项目自2002年4月26日移交给纳米比亚北方制革有限公司独立经营后,情况即急转直下。我于2002年8月初到该厂了解情况时,发现工厂是这么一副样子:管理不善,员工流失,机器损坏,开工严重不足,产品滞销,工厂处于半瘫痪状态,一片萧条景象。
在一些非洲国家不宜以承包方式援建优惠贷款项目
北方制革厂在移交给纳方后很快陷入困境,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的也不便说。在这里我只想说明一点:即采取搞承包、搞交钥匙工程这样一种援建合作方式是这一合作难以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用政府优惠贴息贷款以工程承包的方式,援助一些包括非洲国家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建设一些项目,并非都不可行。但可行与否,要看具体情况而定,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有些不宜采用承包方式与之合作的国家或项目,则不应采取这一合作方式。
我到纳米比亚工作前曾任中国驻莱索托大使。其时,也是上述同一家中国公司要在莱索托使用政府优惠贴息贷款搞援建,也是要以承包方式承建莱索托毛条厂,贷款金额也是5000万元人民币。当时使馆经商处的同志表示同意。主要理由是:我国在莱索托援建的莱索托国家会议中心工程项目已经完工,从两国友好合作关系的不断发展考虑,我对莱索托的经援项目不宜断档,有援建项目总比没有强啊!而现在有现成的优惠贴息贷款资金,也有毛条厂项目,为什么不上呢?我的意见与他们有所不同。我认为不是不要搞新的援建项目的问题,而是不宜以承包方式搞交钥匙工程,否则很可能后患难免。他们则力劝我说:“这个不必担心,万一该厂将来发生麻烦,我们这些人早就不在莱索托了,有问题也是后来的人去处理。”我更不赞同他们的意见了。我说:“很可能搞不好的援建项目,我到觉得没有倒比有强。”同时认为不能为了我们自己一时的“政绩”,一时的轰轰烈烈,而给后来的人带来麻烦,特别是给受援国带来长期的经济损失。他们讲不出新理由来时又要我这个“少数”服从他们那个“多数”的意见。我不客气地说:“你们那个“多数”的意见不正确,当然不能支持。同时,使馆实行的是馆长负责制,你们和我在工作上发生意见分歧,难以统一,不是我这个馆长去服从你们的意见,而是你们必须服从我的意见。如果我的决策错了,我一人承担全部责任。”最后,大使馆向国内提出报告,表示:如该公司同意与莱索托方面长期合作,并以其为主管理该厂,与莱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使馆将予以支持;若该公司坚持搞工程承包,交了钥匙后拿钱走人,此后工厂的事一概不管,大使馆则不予支持。
我的主要考虑是:莱索托绝大多数国有企业由于经营管理不善,工人技术水平欠佳,产品质量不高等因,均严重亏损,难以为继,正大力推行私有化。若毛条厂由中国公司承包建成后交莱方独立经营、独立管理,也难逃此厄运,这就势必给莱方新增加一个亏损企业。中国政府当时推行优惠贴息贷款这一新的援助方式,主要是为了多筹措一些资金,帮助非洲等发展中国家发展经济,给受援国带来经济实惠,并使受援国在获得经济效益的基础上向中方还本付息,从而促进双方经济合作,推动双边关系不断发展。而毛条厂这样的交钥匙工程项目既然难以成功,怎么能搞呢?另一方面,政府优惠贴息贷款不同于政府无偿援助,也不同于将来可能获得减免的政府无息贷款。它是由中国进出口银行在国内集资,再以低息优惠贷给外方,进出口银行因优惠政策带来的利息损失由中国政府补贴;外方贷款时需由政府担保,贷款的本息必须还给中方债权人,不能减免。若中国承包商工程完工后拿了承包款走人,致使毛条厂亏损、倒闭,莱方固然未从我援助中得到经济好处,同时又无力向中方还本付息,这就不但违背了中国政府推行优惠贴息贷款的初衷,还会使中方债权人的利益受到损失,甚至给两国关系带来消极影响。鉴于上述情况,并考虑到该公司只想搞承包交钥匙工程,大使馆建议国内不批准该公司的要求。
大使馆报回的意见得到了国内的认可。该公司一见承包无望,就再也不理大使馆了。后来,我回国述职时,从外经贸部援外司获知,中央一位主要领导人曾于1998年4月19日在关于莱索托毛条厂项目的一份文件上作了如下批示:“要由我方管理,否则贷款还不了。非洲国家前车之鉴。”我返馆后将这位中央主要领导的批示向使馆做了传达,经商处的同志终于承认他们的意见错了。
对北方制革厂回天无力
现在再回到纳米比亚北方制革厂问题上来。2000年7月,我调往纳米比亚任大使。就在我即将赴任前,上述公司派人带着厚礼从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南方来到北京我的家中,希望我赴任后支持该公司承建北方制革厂。我认真地对来人说:“欢迎你来谈工作,但你要送礼就不大好谈了,故建议你还是先把礼品收起来,咱们再说事儿。”当她把礼品收回后,我对她说:“纳米比亚北方制革厂与莱索托毛条厂这两个项目,都是使用政府优惠贴息贷款,受援国家都在南部非洲,金额都是5000万元人民币,中方合作单位都是你们公司,合作方式都是搞工程承包。这两个项目其实是一样的。所不同的,一是在莱索托,一是在纳米比亚;生产原料一是羊身上的毛,一是牛身上的皮。大使馆和国内主管部门直至中央主要领导对你们公司要承包莱索托毛条厂工程的意见,想必你们早已知道了,我无需多说。
至于纳米比亚北方制革厂项目,说实在的,如果我是你们公司的老总,恐怕我也要搞承包。因为这符合公司的利益,从公司角度讲,这样做不但无可厚非,还应受到称赞。但如果你们的朱老总与我调换工作岗位,担任中国驻纳米比亚大使,她就不仅仅要考虑你们公司的利益,还要考虑投资人的利益,更要考虑如何帮助纳米比亚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从合作中受益,以及如何通过这一合作进一步促进中纳两国关系的发展。如果来一个这样的换位思维,我想你们公司就不难理解我为什么不支持你们搞承包了。所以,坦率地说,如果我当初在纳米比亚任职,对制革厂项目有发言权的话,我会像对待莱索托毛条厂项目一样,向国内提出不赞同你们公司搞承包的意见。但你们现在也不必担心我会把你们搞承包的事搅黄,因为现实情况是:在我之前,大使馆早已同意,国内主管部门也早已批准,且承包工程已开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想反对也已不可能了,故我只能支持你们公司争取将这一项目尽量搞得好一些。为此,我向你们公司提出三点希望或要求:一是切实搞好土建工程,确保厂房建设符合标准和合同要求;二是卖给制革厂的机器、设备质量上要有保证,绝不能用国内淘汰下来的旧设备充数;三是要派出技术骨干认真培训制革厂当地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使他们切实掌握生产和设备维护、维修技术。这样,力争生产出质量高、有竞争力的产品,打进国内外市场,使企业经营走上良性发展的轨道, 从而取得纳方和你们公司双双获益及两国关系因此得到进一步加强的良好结果。”
本着尽一切努力帮助该公司搞好制革厂项目的心愿,我到纳米比亚赴任后,和使馆经商处一起,协助该公司解决了对内、对外遇到的一系列麻烦问题,又到制革厂现场参加了中纳双方就该工程举行的交接仪式,以示对这一合作项目的支持。为挽回项目移交后制革厂逐渐陷入困境的颓势,我又积极做国内工作,帮助解决了制革厂短缺700万纳元(相当于人民币700万元)流动资金的问题。此外,我还向国内提出双方进行技术合作的建议,即由上述公司派出精干的技术人员和设备维护人员到该厂工作,参与工厂管理,帮助该厂恢复正常生产。该公司表示愿意考虑,但条件是中方一名生产技术人员、一名设备维护人员和一名翻译的月薪共8000美元要由厂方按时支付。鉴于纳方厂子都快要倒闭了,哪有能力承担这8000美元的月薪,有关技术合作的建议也只好告吹。这样,工厂就出现了文章一开头所描述的一幕。
优惠贷款项目还能再搞工程承包吗
我曾在北方制革厂现场召集上述中国公司的有关人员开过一次座谈会,请他们说说该厂的具体困难、问题和可能的解决办法。他们告称,该厂的困难和问题主要有:一是原材料质量差,直接影响产品质量。原因是,纳米比亚白人私营的制革厂控制了纳米比亚、甚至南部非洲的牛皮原料供应市场,纳米比亚北方制革厂买不到由屠宰场用机器从养殖场的圈养牛身上剥下来的、经过消毒、防腐等处理的好牛皮,只得从单个农民手中收购牛皮。农民养在野外的牛因牛蝇叮咬,老在树上蹭,皮质受到损坏,加之农民自己人工宰杀技术落后,对鲜牛皮又无有效消毒措施,靠自然风干,往往腐烂、生虫,不但进一步损坏了牛皮,也降低了牛皮的柔韧性。二是工厂缺乏技术力量,工人文化程度偏低,技术水平差,不善操作、保养先进的机器设备,机器易损坏,损坏后又不会维修,影响了正常生产和产品质量。三是工厂管理水平不高,缺乏真正懂经营、善管理的人才,特别是领导人才。四是产品销售市场有限,加之该厂产品质量不高,缺乏市场竞争力,较难打开销路。以上便是工厂严重亏损、难以为继的几个主要原因。
我问他们,在承包建设该厂时他们是否遇见到工厂将遇到上述困难和问题。他们说他们早对建设该厂做过可行性调查研究,上述困难和问题是他们早已看到和预料到的。我又问他们,既然早知道该厂将面临困难,遇到问题,为什么不说,还要把它建起来?他们答复得也很直率:如果要他们与纳方合资或合作生产,他们是不会干的,他们不能担这个风险。但搞承包则大不相同。他们按合同完成承包任务,将完成好的项目完好地移交给对方,这是没有困难的。鉴于建厂资金有政府优惠贴息贷款作保证,他们将项目移交给纳方后按合同收取工程款,这也是没有问题的。至于移交之后纳方如何经营,如何管理,是盈利还是亏损,那就不是他们的事了。
对于如何解决该厂遇到的困难和问题,他们建议不妨再搞两个上游企业和一个下游企业。所谓上游企业,就是再建一个现代化养牛场和一个现代化屠宰场,解决北方制革厂的牛皮原材料质量不高的问题。所谓下游企业,就是再建一家皮鞋厂。北方制革厂生产的竞争力强的好皮可直接向市场出售,一般的皮料则用来加工皮鞋,再以皮鞋成品推向市场。最后他们特别希望中国政府再给纳方一些优惠贴息贷款,帮助纳方建设上述项目,并仍由他们搞承包。也特别希望我这个大使在这方面多做说服国内的工作,以帮助纳米比亚制革厂摆脱困境,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听了他们的这一番议论,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心中在想,只要我在中国驻纳米比亚使馆工作,我就不会同意任何公司用政府优惠贴息贷款在纳米比亚搞交钥匙工程承包。
我于2003年6月离任回国后,对该厂的命运仍不忘关注,时不时地设法了解一下该厂的状况是否有所好转,但每次得到的消息都令我失望。虽然纳方也努力想方设法使该厂起死回生,但终因无法解决上述中国公司说到的那些困难和问题,据说该厂早已垮了。
(全文完)
注:本文发表在《非洲》2011年第3期。